庭审一

石头与水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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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庭审一

    经过一审, 双方都更从容些。

    哪怕秦特,在看到秦耀祖时也没有发抖, 这次姥姥、妈妈都没有出现在听证席, 而是在证人休息室。只有姥爷一个人还在听证席,秦特看向姥爷,姥爷朝她笑着点点头, 像远离病菌那样离秦家人远远的。其实, 秦家人的除秦耀祖在起诉席,也都去了证人休息室。留在听证席的是孙梅、陈冰。

    一个是秦想娣妈妈, 一个是许子嫣妈妈。

    妇联的同志也过来了, 坐中间。

    法庭宣读过法庭纪律后, 褚律师将上次未当庭展示的秦家所居住瑞华小区的街坊视频与诸街坊的签名、街道办的盖章做为证据提交, 秦耀祖对此供认不讳, “我的确曾体罚过秦特, 但并不严重。”

    “您是指轻微伤并不严重吗?”

    “不。那次是我失手,我不是有意,我是太过担心我的女儿。如果褚律师您也为人父母, 您就会明白父母对于青春期女孩儿的担忧。我时时担忧我闺女会不会早恋, 当我得知秦特对她伦理上的表兄在她亲弟弟的房间做出不妥之事时, 愤怒冲垮我的理智。我承认, 我失手了, 但我的出发点是为了纠正她,是为了让她不要犯下大错!”

    “褚律师, 即便我有错, 也是全天下忧心忡忡的父亲都会犯的错!”秦耀祖斯文的面颊浮起一丝激动的潮红, “难道我不心疼我的女儿吗?秦特是我的亲骨肉,是我第一个孩子。在您看来, 我可能对她要求严格,在这个世道,女孩在社会就是比男孩儿要艰难,所以我的行为在你看来很苛刻,不近人情。但这就是我,一个严父能给予女儿的最大关怀!”

    “那您的关怀方式真特别?不让女儿吃饱,出言必是斥骂?”

    “我一时心急,口不择言。但即便对儿子,我也有训斥的时候。”

    “你是如何训斥儿子的?”

    “臭小子。放灵光点。怎么这么懒。之类的吧。”

    “你是如何斥骂我当事人的?”

    “差不多吧。”

    “据我所知秦光衣服鞋袜都是名牌,我当事人一直是穿亲戚堂姐的旧衣。”

    “是这样,秦特跟我大哥家的侄女想娣差不多的年纪,秦特小两岁。我比褚律师要年长些,恕我直言,我们这代人谁不是穿哥哥姐姐的旧衣长大的。我小时候,我姐的花裙子小了,我妈给我改个裤衩接着穿,破了还得打个补丁呢。我侄女的衣服也都是好衣服,您去问问,我哥是经商的,条件比我好。我侄女的衣服全是品牌的,孩子长的快,衣服挺好的穿不了了,大嫂好意给我们。我不觉着这区别对待,如果秦光上头有堂哥表哥的,我也不人给他买衣服,拾着穿不一样。孩子见风就长,再好的衣裳,很快就穿不上了。”

    “据我所知,秦光有两份保险,秦特这里一份都没有。”

    “这是我做的不对。秦光小时候身体不好,长大后学习也不如姐姐,我就给他入了两份保险。上次庭审后,我进行了反思,也把保险给秦特买上了。”

    “那么,让我当事人以优异的成绩读职高的事,肯定也一起反省了?”

    “是。我深深忏悔。这是我的错。如果秦特想读高中想考大学,我都会支持她。我不想失去我的女儿。”

    “那么,让我当事人一个未成年人到工厂打工的事。被起诉人,您怎么解释,这有违未成年保护法,您再一次触犯了法律!”

    “我对法律的无知,导致这件事情的发生。我年轻的时候,中专毕业就能进单位工作。我对法律了解不充分,因为秦特读的职高,我想能帮她找个实习单位,对她的学业也有帮助,就帮她联系了工厂。对不起,我向我的女儿道歉。秦特,你两次实习的工资,爸爸都替你存着,一分未动。你什么时候用,跟爸爸说一声,爸爸给你。”

    “替我当事人存着,存在哪里?”

    “农行。”

    “我当事人的账户么?”

    “没有。在我的账户。秦特还未成年,不能开户。”

    “我当事人的年龄,完全可以在银行拥有自己的账户。我想肯定是秦先生对银行开户缺乏了解,才存在了自己的卡里。”

    秦耀祖对褚律师的讽刺仿佛一无所察,神色认真坦荡,“是。就是褚律师说的这样。”

    “被起诉人平时对我的当事人有虐待行为吗?”

    “我不认为那是虐待。楼下邻居的确敲过我家的门,也有热心街坊劝过我管孩子得轻着些。可我就这样长大的,我小时候,我爸打我都是吊起来打。一样有邻居过来劝,我也没觉着什么,我爸生病住院,我一个月在病房陪护,您去打听打听,医院里医生护士都说我是孝子。棍棒底下出孝子,老家儿就是这样教我的!”

    “被起诉人平时也是这样教学生吗?”

    “怎么可能。学生不是我的女儿。”

    “您只对女儿棍棒底下出孝子。”

    “因为我担心她。男孩子怎么扔外头都能活,女孩子不一样,女孩子的一生注定是要步步谨慎,时时小心,行差踏错对男孩子还有浪子回头的机会,但对女孩子,很可能是灭顶之灾。”秦耀祖神色话语间饱含演讲的激情,“这就是我,身为父亲的爱。”

    “那您的爱可真特别。”褚律师问,“您坚持大年三十,我的当事人曾对您的内侄儿有过不妥的举动,是吗?”

    “是。”

    “这件事情是秦光告诉过你的,是吗?”

    “是。”

    “您现在仍选择相信秦光,是吗?”

    “是。”

    “为什么?”

    “因为我向子嫣求证过。秦光年纪小有些淘气,子嫣是再懂事不过的孩子,那孩子一直是校内前十,已经被B大提前录取,去年就拿过校三好。我相信两个孩子。”

    “那么,您不相信您人生中第一个孩子,您无比珍爱的女儿吗?还是说您的珍爱就是不信任?”

    秦耀祖的从容终于被褚律师刺到了一点,他轻轻推了下眼镜框,“这是个很难的抉择,我希望能相信秦特,但她从未给我足够的信心。她将我的教导视为虐待,她将我的良苦用心视为苛责。我纵是有错,可世间何尝有过完美的父亲?我不是完美父亲,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她的母亲抛弃她,主动放弃她的监护权,是我将她养大。她偷偷离开我,将我告上法庭,使我背负魔鬼的恶名。我很想想信她,但请原谅我,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中年男人。我被我的至亲刺了一刀,我心痛难当。”

    “那你应该去看看心脏科医生。”褚律师道,“请简明回答,您相信秦特还是相信秦光?”

    “我实在被伤……”

    褚律师劈头打断,“已经给过您抒情时间,简明回答!”

    秦耀祖知道褚律师不容易对付,看无可发挥,只得简单答道,“秦光。”

    褚律师面无表情,“审判长,我的询问完毕。”

    即便不懂打官司的刘爱国此时也能看出秦耀祖的诡辩竟隐隐上了上风,不禁有些着急。

    秦特看向褚律师,褚律师给她一个安抚的神色。

    吕律师开始询问。

    “请问被起诉人,你平时衣服多是什么颜色?”【双方上诉,那么双方都是上诉人,同时互为被起诉人】

    “平时都是穿校服。”

    “星期天也穿校服吗?”

    “那倒不会。”

    “一般是什么颜色?”

    “海棠红,暖黄,米色之类。”

    “喜欢黑色吗?”

    秦特眼神露出警惕,如实说,“一般。”

    “今天也不是在学校,为什么要穿件黑衣服。一点不衬你,显得很颓丧很可怜,是为了装可怜搏同情吗?你这样的小姑娘,低头一坐,露出个委屈模样,就显得很可怜,很让人同情。被起诉人很懂心理学。”

    褚律师抗议,“我抗议,被起诉人律师有侮辱我当事人人格的嫌疑!被起诉人律师所问与案情无关!”

    吕律师反驳,“被起诉人有诬陷我当事人品行嫌疑,我所问,与此案悉悉相关!”

    审判长,“抗议无效,被起诉人律师继续。”

    吕律师盯着秦特愤怒的眼神,“我知道您很愤怒,一般被戳问心事的人都很愤怒,但还请如实回答。不要哭泣,哭泣是没用的。法庭是讲究证据的地方。”

    秦特抑制住全身的力气才能不使自己颤抖。秦特是很少有愤怒情绪的人,很多时候,她都是生活在惊惧中。但,吕律师说她装可怜,这让秦特感到愤怒。

    她低下头,不再看吕律师那张可恶的脸,盯着桌面努力恢复平静。就听吕律师催促,“请被起诉人如实回答。”

    愤怒的情绪被强制摁下,秦特声音很轻,“姥姥告诉我,法庭是非常严肃的地方,所以要穿深色。”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是故意装可怜呢。”

    秦特看吕律师一眼,继续低下头,声音依旧很轻,“您的西装也是深色的,我还以为您明白这个道理。”

    吕律师笑笑,“你是在说我不明事理吗?”

    秦特小声问,“这个问题也与本案相关吗?”

    不必褚律师抗议,审判长道,“起诉人律师注意言辞。”

    吕律师耸耸肩,继续问,“被起诉人,你知道你的生母曾经抛弃过你吗?”

    “什么是抛弃?”秦特从小战战兢兢长大,格外谨慎。

    “两岁大的孩子,不论从法理还是情理,法庭都会更倾向母亲获得监护权。您的母亲,主动放弃你的监护权,这,就是抛弃。”

    秦特脸色更白了,头顶响起吕律师的声音,“被起诉人,请直接回答,你知道你的生母曾抛弃过你吗?”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

    不论奶奶还是爸爸、继母、各种亲戚都在她面前肆意谈论过许多次,但不论多少次,每次听到心里都抑制不住的酸楚。

    只要一想到就会难过。

    但她明白,吕律师是敌人。

    这个敌人此时就站在她的面前,像电视上《动物世界》里捕猎的豺狼一样,在耐心的等着她伤心、愤怒、失态、崩溃!

    吕律师咄咄逼人的尖刻彻底激发出了秦特生命中一直被威胁、打压、否定、羞辱的性灵,她抬起头,视线飘浮,踟蹰了一会儿,循着直觉,最终飘向高高的审判台,“我听说离婚的父母,孩子只能跟其中一个人。像我这样的孩子,都是被抛弃的人吗?法官叔叔,跟着爸爸,就是被妈妈抛弃?跟着妈妈,就是被爸爸抛弃?法官叔叔,这是抛弃的意思吗?”

    身披纯黑法官袍,大红前襟,金黄领扣的年轻法官淡淡一撩眼皮,琉璃色的眼珠动了一下,先是看秦特一眼,再扫向吕律师,将问题抛回出处,“被起诉人律师,你认为这是抛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