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第 85 章(阿喀琉斯之踵(2)...)

金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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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赶到医院时,方老板已经做完检查,被送进了急诊病房。

    附属二院太大,陈兮从车上下来后一路疾奔,跑得气喘吁吁,在急诊病区外见到人,陈兮着急喊:“阿姨!”

    急诊病区的对面是几间医生办公室,其中一间办公室属于神经内科的主任医师,方妈刚从办公室出来,手上拿着两张检查报告,整个人六神无主。

    听见熟悉的声音,方妈一回头,瞬间找到了主心骨,眼泪差点掉下来,“阿岳!”

    两张检查报告,一张是颅脑MR平扫,一张是MAR,上面的患者名字是方冠军。

    图形影像看不懂,底下文字结果写得清清楚楚:

    颅脑MR平扫,左侧侧脑室旁及半卵圆中心新近脑梗死。

    MRA:左侧颈内动脉中度狭窄,左侧大脑中动脉M1段局部重度狭窄,双侧大脑动脉硬化,左侧脑室旁新近梗塞灶。

    “你爸前几天就觉得他的右手发麻,我还问他要不要来医院,他非不肯。”

    方老板因为扁桃体发炎,前前后后加起来跟医院打了两个月的交道,好不容易出院,他对医院的消毒水味都有了心理障碍,连着几天打麻将钓鱼,乐不思蜀,觉得手发麻就是躺病床躺久了,缺乏锻炼造成,结果就这么一直麻着,从右手麻,到右胳膊麻,又到头晕目眩,讲话僵硬,这才意识到情况不对,今天赶紧就来了医院,路上他还跟方妈说,先别告诉家里人,省得让老的着急,又耽搁小的学习,等做完检查,看情况再说。

    谁知道见了医生后,医生推断他可能是脑梗死,现在结果出来,证实了医生的判断,方老板得了脑梗,并且延误了病情。

    陈兮和方岳在病房里见到了方老板,方老板意识清醒,只是右半边胳膊行动不便,讲话比扁桃体发炎时更加吃力,那时是嗓子疼说不出话,现在是僵硬,好比生锈的发条,转动困难。

    这间急症病房是单人间,方老板躺在病床上安慰他们:“没事,我还好,你们不要担心。”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方妈眼泪坚持不住,终于掉了下来。

    陈兮没见过脑梗症状,刚得知时她也想象不出,心脏只是悬在半空,现在亲眼见到方老板,她脑中茫然了片刻,悬着的心一阵阵抽紧。

    方岳下颌线绷紧,仔细看了看方老板,替他把枕头垫垫好,拿起床头柜上一堆检查单,说:“我去问问医生。”

    方妈没什么文化,听不太懂医生的解释,刚才因为六神无主,她转述得语无伦次,不过来医院的时候,她把方老板的病历本和前段时间的检查单全带来了。

    方岳和陈兮去了主任医师的办公室,从头到尾详细询问了一遍,陈兮不明白方老板才四十几岁,怎么会得脑梗,医生说高血压高血脂、抽烟喝酒等等都可能是诱因,问及治疗,医生的意思是,先住院控制病情,观察几天才能确定最佳治疗方案,看是用药保守治疗还是植入血管支架。

    病房里没有住院用的东西,陈兮和方岳问完医生后,又去了一趟方妈的住处。

    方妈爱干净,方老板之前住院,盖的都是家里的被子,从医院带回来的脸盆毛巾一类,都被方妈洗晒过收了起来。

    两人按照方妈的嘱咐,将这些东西重新翻出来,没有找到能装床品的袋子,陈兮打电话问了方妈,然后从柜子里抽出一块洗干净的破床单,铺平后,把叠整齐的被子放上面,再加两个枕头,陈兮把床单四个角上翻,对角打结。

    不知道为什么,她手使不上劲,打结完全打不紧,她只好叫方岳:“方岳,你来帮我打个结。”

    方岳把找出来的香皂放进脸盆,听到话后走进卧室,看向床上。

    陈兮说:“你来打吧,对角打,我打不动。”

    “嗯。”方岳上前,利落地打了两个节,破床单将床品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两个对角节方便手提。

    这间房在二楼,窗玻璃隔音不佳,阳光斜照的卧室内,能听见楼底下的说话声和汽车行驶声,树影婆娑,鸟雀争鸣,春末夏初应当生机盎然。

    陈兮见方岳三两下就搞定了,她无力的胳膊垂搭在腿边,茫然地问道:“你说明明之前都好好的,扁桃体住院的时候都没查出什么问题,怎么还不到两个礼拜,方叔就突然脑梗了?”

    方奶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不是才出院吗,怎么突然脑梗了?”

    脑梗不是小事,方老板和方妈不可能隐瞒,方奶奶在傍晚的时候赶到医院,对大儿子的病情不敢置信。病房里的住院物品已经摆放整齐,病床上的床单被子全换成了家里晒足了阳光,柔软馨香的床品,方老板仍然躺在床上,他精神不太好,说话吃力,所以尽量不开口,全由方妈在那里说话。

    方妈在经历了最初的无措和伤心后,情绪调整过来不少,跟方奶奶描述了一遍发现病情的前前后后,讲完又没好气说:“就这样,他说躺着无聊,不肯睡觉,下午还非要玩手机!”

    方奶奶习惯性地想抽人脑袋,看到方老板躺床上,连讲话都费劲,只朝着她们讪笑的模样,方奶奶苍老褶皱的手颤了颤,心酸的难以复加。

    从病房里出来的一路上,方奶奶死死攥着陈兮的手,紧张的情绪通过失控的手劲传递给了陈兮,嘴上佯装轻松地问着话:“你们不用回学校?”

    “哦,”顿了顿,方奶奶看着医院里不少拎着快餐盒或者自家保温盒的病人家属,说,“你们多照顾着点,多问问医生,不过也别耽误你们学习,我明天再过来,中午饭我给他们烧,你们今天也早点回去。”

    今晚方妈陪护,陈兮和方岳在天黑后回家,家里还是他们下午离开时的样子,厨房料理台上摆着一杯倒满了水的水杯,陈兮的书还搁在方岳的卧室床头柜上,方岳下午接到方妈电话后下楼匆忙,笔记本电脑的电源没拔,电脑盖还敞着。

    陈兮洗完澡回到自己房间,坐在书桌前,打开电脑网页查找脑梗相关资料。卫生间里冲水声停了,不一会儿方岳从里面出来,陈兮听见他下楼的声音,没多好奇他去干什么,她皱着眉,盯着网页上密密麻麻的文字。

    几分钟后,方岳返回楼上,走进她房间,陈兮的视线这才离开电脑,落到方岳身上,方岳走近,扫了眼电脑屏幕,问道:“研究出了什么?”

    陈兮摇头,然后说:“以前阿姨不是经常让我们帮她百度吗,她眼睛不舒服,把症状跟我们说了,让我们上网帮她查,还有她腱鞘囊肿,看过医生后还不放心,让我们帮她查查是不是肿瘤,我们每次都会跟她说让她听医生的,百度不靠谱。”

    “但你现在也急病乱投医了。”方岳像陈兮肚里的蛔虫。

    陈兮叹气:“想乱投也不知道可以投哪个医。”

    方岳没说什么,他在陈兮旁边蹲了下来,抬起她的左脚,看向她脚后跟。

    陈兮这才发现方岳手里拿着一支药膏和一张创可贴,方岳碰了碰她的脚后跟,陈兮有些火辣辣的疼,她的手松开鼠标,转动椅子面向方岳,说:“你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擦破皮了?”

    陈兮白天在家一直赤脚,出门时着急,没回楼上穿袜子,光脚穿球鞋的后果,就是磨破了脚后跟。

    “刚才回来的时候,你走着走着就停了好几次。”从病房去停车场的路上,她停了两次,弯腰伸手指戳了戳鞋后跟,后来到了家里地库,从停车位走到电梯的那点路,她又停了两次,戳鞋后跟,扩松磨脚的那个接触面。

    方岳拧开药膏,挤了一粒膏体在手指上,在她脚后跟的破皮处轻轻画圈,说:“你磨破皮了不知道吭声?不会路上买个创可贴?”

    “一点小破皮而已,不要紧,”陈兮一下午都在东奔西走,早就磨破皮了,只是无暇顾及,从医院出来后,她绷紧的神经放松了一下,才顾得上理会脚后跟的疼痛。

    陈兮说:“不过你眼睛也太利了吧,刑侦学是不是更适合你?”

    “嗯,到时候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转专业。”方岳配合她胡说八道。

    陈兮好笑,等方岳帮她贴好创可贴,陈兮弯腰,搂住方岳脖子,下巴依恋地抵在他肩膀。

    方岳蹲地上,顺势抱住陈兮,温暖牢靠的大手在她后背上下抚动,视线落在亮着的电脑屏幕上,看着上面一个个关键词汇,陈兮手臂用力,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也把自己的温度渡给他。

    两人无声默契地安抚了一会儿彼此,等电脑熄屏,方岳才开口:“晚上跟我睡?”

    方岳直接将人从椅子上抱起来,不用陈兮双脚下地,他把她带进了自己卧室。

    这一晚两人相拥着睡去,第二天天还没亮就起了,在家煮了粥,蒸了包子,他们打包妥当带去医院。

    又做了一轮检查,方老板每天都只能躺在病床上挂点滴,医生那边也有了治疗方案,给出的建议是植入血管支架,但方老板有高血压还有其他一堆基础病,以及他血小板计数降得太低,医生说要做支架植入术,必须把他的血小板计数调理到正常数值,所以他的手术时间得延后,这期间着重帮他调理身体。

    方奶奶开始求神拜佛,她怀疑是不是家里冲撞了什么,否则今年也不是方老板的本命年,他怎么就跟医院纠缠上了,先是因为扁桃体发炎被折腾去了半条命,没好多久又祸不单行,得了个真正会要人命的病。

    方奶奶叠了一堆元宝烧给家里祖先,着重让她过世的老伴好好保佑儿子。

    后来她又去了几趟寺庙,她觉得她大儿子行善积德这么多年,菩萨一定看在眼里,好人不求长命百岁,求个健健康康到八十八应该不过分,菩萨肯定能保佑方老板这次逢凶化吉。

    方妈先前就在医院奔波了两个月,腰疼一直断断续续,这次方老板再进医院,方妈腰疼加重,没几天就有些动弹不得,另外方妈总听不明白医生的话,方岳陈兮和医生沟通更加方便,所以方岳和陈兮成了主力,他们还另外请了护工,只是护工到底没有家里人贴心,方妈能爬起来后,就扶着腰继续每天来医院。

    接下来的日子,方老板下床需要坐轮椅,讲话也越来越困难。

    就这样,医院成了他们半个家,所有人都在为了方老板的病情奔波不断,手术前夕,因为有了前车之鉴,怕跟扁桃体发炎一样碰到庸医耽误治疗,方奶奶还到处找人打听,方岳舅舅认识的人最多,他打听来说附属二院的神经内科主任医师医术很好,方奶奶同时还问了老家的一个女孩儿,对方叫晴晴,大学毕业后就在荷川做医药代表,因为赚钱多,以前还被村里人质疑她的钱来路不正。

    晴晴很有心,特意来看望了方老板,让方奶奶安心,说整个荷川市,她最信任附属二院,她的评判标准简单粗暴,“只有附属二院从不搭理我们这些医药代表!”

    这里医风清正,医生眼中只有病人,方奶奶摸了摸她口袋里的厚红包,一时不知道该不该送出去了。

    陈兮和方岳一边听着晴晴和方奶奶聊天,一边照顾方老板吃饭,方老板最近又瘦了不少,因为饮食要求清淡,他吃得没滋没味,实在没胃口。

    右手还没法动,他只能用左手拿勺吃饭,勺子总是不太方便,陈兮和方岳就时不时夹菜,放到方老板的勺子上。

    方老板还能开玩笑:“那话,怎么说来着,技多,不压身,早知道,我也,练左手,兮兮,来一个。”

    陈兮闻言,立刻抢走方岳手上的筷子,方岳手停在半空,看着陈兮左右手各拿一双筷,同时夹菜,放上方老板的勺子,气定神闲说:“雕虫小技。”

    饭后两人收拾餐具,拎着热水壶去医院的水房接水,水房里的水还没有开,他们把水壶放下,坐到了外面的连排椅子上。

    医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人,这里每天进进出出,人满为患,有人哭有人笑,有人谈笑风生,有人阴郁寡言。陈兮茫然看着,半晌后她突然问道:“我是不是应该像你姑姑说的那样学医呢?”

    方大姑之前就说,现在社会上处处讲关系,独立走上社会后他们就能知道,医生、老师、律师以及警察的关系有多重要,陈兮对此不以为意,可是现在她看到方奶奶到处找人打听医院和医生,她动摇了。

    陈兮这段时间瘦了一些,忙学业的同时又要兼顾医院,她放弃了兼职,可是精力还是不够用,脸明显小了一圈。

    方岳知道她做事一向坚定专注,去哪都不慌,设定了目标就一往无前,可是她最近慌了,目标也摇摇欲坠。

    她的坚定和专注,在遇到她的弱点时就会动摇破碎。

    “想什么呢,”方岳说,“万一以后家里有小偷上门,你是不是又该改念警校?”

    “错误才需要改正,如果你认为自己犯了错,那你就悬崖勒马改了吧,要是没错,学医还是学法,就没什么应不应该的。”顿了顿,方岳看着她,“你总说未来不能确定,有时候我们确实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会先来,你的未来不一定会有谁,但一定会有你自己,你应该先对自己负责。所以——”

    方岳温柔且坚定地说:“别质疑自己的选择,这是对你自己的否定,但你是陈兮,你不该被否定。”

    陈兮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地怦然心动,她怔怔看着方岳,然后喃喃地“啊”了一声,低垂下头,掩饰着如擂鼓的心跳和模糊泛红的湿润眼睛,过了一会儿,她撑着椅子的手动了动,手指探向边上,指尖搭着椅子上的另一只大手。

    方岳后背靠着椅子,后脑勺抵着冰凉的墙壁,眼睛随意地看着前面人来人往的过道,手指抬了下,勾住陈兮的,两人静静地感受了一会儿彼此的指温。

    手机铃声打破了这一刻的静谧,两人同时一顿,松开手,方岳拿出手机一看,“是方茉。”

    方茉没告诉任何人,她自作主张从学校飞了回来,此刻她人就在附属二院的门口,打电话问方岳病房位置,没几分钟,她就风风火火地出现了。

    方妈一见到她,差点破口大骂,之前千叮万嘱,让方茉管好自己的学习,家里有这么多人照顾她爸,不用她千里迢迢回来,她也帮不上忙。

    她一进病房就泪眼汪汪地喊:“我爸要手术了我怎么能不回来!”看见方老板后,方茉更是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爸爸”,都念大二了,也会自己挣钱了,这一刻她却像个迷路的小孩,惊慌失措,哭声惊天动地。

    方妈一个字都骂不出来,没忍住跟着一块儿哭了,方老板乐观了这么多日子,被她们这样一哭,突然心酸不已,眼睛一红,眼泪从眼角滑落,口齿不清地安慰她们。

    氛围凄凉,陈兮咬着嘴唇,这段时间积蓄的情绪全都涌进了眼睛,断线珍珠似地一颗颗发泄了出来。

    方岳格格不入,石像似的沉默半晌,然后抽纸巾,一张一张递出去,隔壁几间病房的人陆陆续续探头探脑,互相打听问:“那人不行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

    都以为这间房的脑梗病人不行了。

    方奶奶出去了一会儿,刚回来就听见几人的议论,她着急忙慌地跑回病房,一看里头哭成一片,大儿子全须全尾,就是冒了一个鼻涕泡,方奶奶狂风怒号:“嚎什么嚎,都给我闭嘴——”

    众人:“……”

    凄凉的氛围一时半会儿收不住,像看了一部悲剧结尾的电影,第二天还会沉浸在凄风苦雨中。第二天方老板需要术前禁食,有饭吃的时候他嫌清淡,没饭吃的时候他饿得虚浮,他气若游丝地跟老婆交代:“婚介所,多招个人,别累到自己。”

    “好,好。”

    “我给你,买了密码锁。”

    “什么密码锁?”

    “你住的,地方,”方老板说,“你老忘记,钥匙,所以我给你,买了密码锁。”

    “你什么时候买的?”

    “前天,淘宝下单的,你没收了,我的手机,我也不知道,发货了没有。”

    “你前天偷玩手机了?!好好,我待会儿就看看。”

    “还有我的银行卡密码,你知道。”

    “知道知道,你生日。”

    “不是,改了,”方老板伤感地说,“早就改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方妈“哇——”一声,终于没忍住,椎心泣血说:“方冠军,只要你平安出院,我们就去复婚!”

    众人原本还觉得病房里惨绿愁红,连方奶奶都差点扛不住要跟着落泪了,乍闻到方妈说的最后一句话,方奶奶像草原上惫懒趴地的母狮,突然瞪大双目,四肢立起,矫健肌肉蓄势待发,厉声问:“什么复婚?!”

    方茉不敢置信:“你跟我爸离婚了?!”

    陈兮目瞪口呆,方岳惊诧看向方老板。

    说漏嘴的方妈慌乱地和方老板面面相觑。

    他们早就离婚了,就在那年方茉离家出走前,方妈心灰意冷,执意要离婚,方老板拗不过,被迫跟老婆去了民政局,后来方茉闹了一出离家出走,他们知道这事必须得瞒着,否则方茉肯定要死要活。

    “而且你们那个时候还小,都在上学,我们也怕影响你们学习。”方妈老实交代。

    但离婚后的前夫妻俩渐渐擦出了真火花,方老板当初口口声声说方妈因为享受恋爱所以才不回家,这算是一部分原因,还有一部分原因就是他俩在法律上已经属于单身,方老板每次让她回家住,方妈就拿乔:“我们现在没名没分,我又不是你老婆,回去住什么住!”

    摆脱了妻子的身份,方妈专注事业,婚介所和茶馆办得有声有色,方老板唯唯诺诺不敢反抗,最开始他做方妈的追求者,后来做方妈的男朋友,现在他是方妈的同居男友,求婚数次,次次失败。

    没想到塞翁失马,因祸得福,方老板进手术室前,不断确认:“回去就复婚?”

    方妈:“是是是,回去就复婚!”

    方老板精神奕奕,目光炯炯,感觉他下一刻就能从轮椅上蹦起来,穿上他冬天的浮夸皮草跳探戈。

    凄凉的气氛被初夏的风一吹而散,陈兮和方茉几人一言难尽地看着这夫妻俩,原本的忐忑不安都变得滑不留手了。

    手术室外,近亲全员到齐,方大姑和方奶奶相邻而坐,时不时地念一会儿经文,方小叔也没再嚷嚷方老板那张脸,毕竟方老板在医院躺了几个月,现在他十分的姿色已经削弱到了七分,方小叔没法再去嫉妒。

    方岳舅妈抱着孩子坐那儿,安慰着紧张掉眼泪的方妈,方岳舅舅律所忙碌,一连接了三通电话。

    陈兮和方岳拿着护士给的单子,去医院超市买了一堆东西,方老板术后要在ICU观察二十四小时,二十四小时后如果情况没有异常,他才能转去普通病房,单子上的那些物品是要在ICU里用的。

    买完东西回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方老板手术终于完成,他人事不知地躺在转运床上,被医院护工推进了ICU。

    以防突发意外,晚上得有家属在ICU外留守,方妈几人全都憔悴不堪,方岳说:“你们都回去,我一个人就够了。”

    方妈不想走,方奶奶和方岳舅妈就劝她,她的腰实在不能再累,再不好好休息,到时候方老板痊愈,就轮到她倒下了。

    方妈被劝服,方茉陪着方妈回去,方奶奶年纪大,肯定没法熬夜,其余人也都陆续散了。

    晚上十二点多,ICU外坐着不少病人家属,有人鞋子都没脱,占了三张椅子,蜷缩着睡觉。

    陈兮精神不济,眼皮不停耷拉,方岳皱眉:“刚就让你跟方茉一起回去。”

    “你一个人不行,”陈兮疲倦地说,“万一你上厕所呢,这里不守着人怎么行。”

    方岳无奈,抚了抚她的长发,说:“那你睡会儿。”

    “嗯,我扛不住了,”陈兮睡眼惺忪,把包抱在胸前,后仰着脑袋,闭上眼说,“有事要叫我。”

    “知道了。”

    坐在椅子上睡觉不踏实,陈兮迷迷糊糊眯了一会儿眼,醒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具体时间,对面占着三张椅子的男人还维持着同一个睡姿,陈兮看向旁边,方岳抱臂坐着,一直盯着ICU的门,她的角度看不见方岳整双眼,只能看到方岳眼尾泛着点红血丝,下巴上有些细点点,陈兮定睛一看,才发现是胡茬。

    之前她灰心丧气,迷茫不安,方岳还安慰她,其实她和方妈几人都忽略了方岳的情绪,这段时间方岳跑东跑西,晚上向学校请了假,整宿整宿地陪护,按时叮嘱方老板吃药,记录着方老板每一天的数据,他才是最辛苦的那一个。

    只是他的情绪内敛惯了,就像在家人面前,他总是沉默寡言。

    似乎只有和她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情绪才会肆无忌惮,大张旗鼓。

    方岳肩膀一重,侧头垂眸,陈兮靠着他肩膀,脸颊在肩膀上蹭了蹭,觉得太硬,她把自己的手垫了上去。

    方岳笑了下:“醒了?”

    “嗯,睡不着了,你睡会儿?”

    “我不困。”

    “那你让我靠着。”

    “这样靠着舒服?”

    “舒服,”陈兮说,“很舒服。”

    半夜的时候,医生还进了ICU,叫醒方老板,不能让方老板一直昏睡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天明后,方老板又被推进CT室做了检查,一切顺利,随后他被转运进了普通病房。

    接下来他还得继续住院,医生说以后方老板得终生用药,但这对所有人来说都不是坏消息,人活着,并且能跑能跳,已经是一件万幸的事。

    方奶奶说:“我就知道多做好事,菩萨能保佑!”得知了大概的出院时间,她等不及地就跑到寺庙还愿去了。

    六月下旬,进入了期末考试周,天气火伞高张,陈兮觉得今年夏天可能会热过去年暑假,她又穿上了小短T和牛仔短裤,这天她在病房陪了一会儿方老板,中午的时候和方岳一块儿去医院外的快餐店简单吃了顿午饭。

    饭后陈兮觉得口干,在旁边奶茶店买了一杯柠檬茶,买完后想了想,问方岳:“方叔要喝吗,给他也买一杯?”

    方岳瞥她:“你怎么不问我喝不喝?”

    陈兮乖觉:“那你喝不喝,我请!”

    “看出来了。”方岳说。

    “嗯?什么看出来了?”

    “我跟我爸要是同时掉水里,你一定先救我爸。”

    陈兮想起他们有一回谈心,提及过这个话题,当时陈兮灵巧地躲过了。

    她笑死:“你还吃你爸的醋吗?”

    方岳避而不答,没让陈兮给方老板买饮料,他自己也没要,他下午得陪护,陈兮要回学校,两人慢慢走向公交站。

    方岳说:“我算是有自知之明了,当初你因为你爸的事犹豫不决,出尔反尔,说不甩我就不甩我,现在你又能为了我爸想改行当医生——”今天还主动买饮料喝。

    陈兮属于被动花钱的那一类人,有需要她会花,不会为了攒钱而吝啬寒酸,比如她当年刚来方家,方奶奶命令她花钱买衣服,她既然享受了方家人的大方善意,就不会抠抠搜搜,穿得破破烂烂,她明明在方家过得很好,为什么要把自己扮得清苦清高。

    但她很少会主动给自己买饮料,除非天气很热,实在受不了,或者跟他们一块儿出去,她会很大方地请喝的。

    今天她书包里带了水,寻常她不会多花这钱,显然方老板现在情况一天天好转,她的心情也越来越好,正在愉快地迎接盛夏,所以也很舍得“铺张浪费”。

    “——你爸和我爸,都是你的弱点,嗯,”方岳想了想,补充道,“还有我奶奶,我妈,方茉,为了她们,我看你能上刀山下火海,说不定哪天还能对我背信弃义。”

    陈兮笑得不行:“你越说越扯了,要不要我把他们的微信都删了,让你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那倒不用,”方岳轻拍她脸颊,语气平淡地威胁道,“当他们是人质就行了,你要是敢跟我三心二意,你就没他们了。”

    大中午的公交站台底下只有他们两人,陈兮笑疯了,还没胖回来的脸蛋在太阳底下莹白发光,方岳握住她拿着柠檬茶的手,往上一抬,含住吸管抢喝她的饮料。

    陈兮说:“你全喝了都行,不过最好还是给我留一口啊。”

    方岳喝完一大口,举着她的手看了看杯子剩余的茶,说:“不止一口。”

    低下头,作势要继续喝,只给陈兮留一口。

    陈兮使劲抢回,先他一步咬住吸管,猛吸一大口,最后只留下了一口,然后她把杯子塞方岳手里,两人调转过来,“正好,你喝完顺便扔了,车来了我走了啊!”

    公交车渐近,前车门打开,方岳拿着饮料杯,追在后面要捉她,陈兮敏捷地踩上车门台阶,回头眉开眼笑地提醒方岳:“你待会儿回学校前记得去我学生家里拿书!”

    中考早就已经结束,陈兮学生一家马上要远行,之前她借出去一堆初三的课本,需要方岳帮她取回来。

    “知道了。”方岳看着车门关上,陈兮走到后车厢,坐下后冲他挥了挥手,方岳笑了笑。

    公车远去,视线开阔,方岳喝完陈兮剩给他的最后一口柠檬茶,准备去扔杯子,一抬眸,突然和马路对面的方妈对视上了。

    方妈原本说好两点以后过来,但她刚做了几样点心,所以提前来了,下了公交车,她走了一段路,准备过斑马线,结果就目睹了方岳抢陈兮的饮料喝,陈兮又把饮料抢了回去,最后饮料落在了方岳手上。

    方妈呆若木鸡,方岳握着杯子,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母子俩遥遥相望。

    “你跟兮兮是在谈恋爱?”一分钟后,方妈穿到了马路对面,在医院门口急不可待、不敢置信地飙出问题。

    方岳手垂在腿边,单手捏着杯子,手指拨动吸管,吸管搅动未化的冰块,发出一阵阵细碎声响,方岳在这细碎声中,淡定且诚实地“嗯”了一声。

    方妈惊呆。

    去年她以为方岳的女朋友叫邵落晚,有一阵她还守株待兔,期待哪天邵落晚再来茶馆,她好亲眼见见,后来记不清是哪一天,方岳突然跟店里员工解释,说他跟邵落晚并不熟,她得知后着急去问了方岳,说他之前不是承认自己有女朋友了吗,方岳眼都不抬地说:“网恋,吹了。”

    方妈听他这话不像样,直觉他胡说八道,可是方岳平常确实会打游戏,年轻人网恋也不罕见,虽然网恋这词跟方岳似乎不太搭。

    方妈后来仔细观察,确实没见方岳身边有其他异性,她还一阵怅然若失,私下忧心忡忡地跟她小姐妹说,怕方岳脑子不正常,只能接受网恋,不能接受现实。

    结果,时隔一年,她亲眼目睹。

    “你跟兮兮,你们这……你们什么时候谈的?”

    方岳不答反问:“你反对吗?”

    “反对?不,我不反对啊。”方妈其实还没回神。

    她做梦都没想到方岳会和陈兮谈恋爱,她太清楚方岳最厌恶哪类人,当初全家都力挺陈兮来家里,只有方岳立场坚定,死不松口,方奶奶还怕陈兮受委屈,甚至前段时间她还说起,她们一家子老弱病残,方茉在外地上学没法指望,现在全靠方岳和陈兮,陈兮这么好,方岳应该看在眼里,抛却成见,把她当正正经经的家里人才对。

    “那行,”方岳说,“我跟她还不打算公开,你如果不想看我跟她关系不稳,就先别往外说。”

    方妈恍恍惚惚:“不说,我一个人都不会说,我的嘴巴你还不放心吗!”她懂,年轻人谈恋爱都不想告诉家长。

    方妈就这么恍恍惚惚地进了医院,她让方岳回去了。

    走进病房,她把新鲜出炉的糕点放桌上,方老板精神不错,右手能动,讲话还是慢吞吞的,医生说恢复期需要半年。

    病前方老板是大嗓门,病后他说话被迫温柔似水。

    “甜的还是咸的?”他问糕点。

    方妈说:“有甜有咸。”

    方妈把盒子打开,给方老板递了一块糕点,让他拿着盒盖接碎屑,方老板咬了一口,方妈看着他慢慢咀嚼,她也慢慢地憋出一句话:“我跟你说个事,你要保密,千万不能往外说。”

    “什么事?”

    “阿岳和兮兮在谈恋爱!”

    啪嗒——

    点心掉在了盒盖上。

    下午,方奶奶来看儿子,婆媳俩拎着热水壶去开水房,边走边讨论方老板出院的事情,方妈的意思是让方老板住在她那里,她的住处在婚介所附近,照顾方老板的同时也能方便她上班。

    方奶奶当然没意见。

    进了开水房接水,热水哗啦啦流进水壶,在热气腾腾中,方妈小声说:“妈,我悄悄跟你说个事,不过你可不能告诉别人,一个人都不能说!”

    方奶奶看她神神秘秘的,好奇问:“啥事啊?”

    “阿岳和兮兮在谈恋爱!”

    水壶一歪,眼看热水就要溅到方奶奶手上,方妈赶紧抢救,“妈你当心!”

    傍晚,方岳舅妈拎了一袋补品来医院,方妈说:“你怎么又买东西?”

    “送来医院方便,等冠军出院了,我们就不去你那里看他了,这些东西你们问过医生,医生说没问题了再让冠军吃,吃得有效果就跟我说,我有渠道买,价格比你们自己买便宜不少。”

    方妈领情:“哎,好!”

    聊了一会儿,方妈送方岳舅妈去坐电梯,电梯门开了,方妈跟着走了进去,方岳舅妈问:“你要去哪儿?”

    “不去哪儿,随便散散步。”方妈看着逐渐下降的电梯楼层,到三楼的时候,她突然开口,“我跟你说个事,不过你听了可得保密。”

    “什么事啊?”方岳舅妈笑说,“秘密要是说出口了,可就不是秘密了,你想清楚能不能说啊。”

    方岳舅妈向来行得正。

    电梯门缓缓打开,方妈脱口而出:“你不知道,阿岳跟兮兮在谈恋爱!”

    方岳舅妈一头撞上等在电梯口的路人。

    入夜,方妈给方茉打了一通电话:“茉茉,妈跟你说个事,你可千万要保密!”

    方茉听完,发喊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