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同舟)桃李醉红妆

群青微尘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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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来声晓鼓悠悠,天方蒙亮。少顷,丰元城里四十道街巷里漫开了蒸笼热气,煎饼师傅擀面烙饼,在珰上铺开浅黄的小米面,不一时金黄酥脆的煎饼就盛在盆里,胡麻碧葱,喷香诱人。赶早的过客往摊上扔几文钱,便能取走一张大饼,嚼得一嘴油光。

    有人在煎饼铺前顿足,望了一会儿才道。“师傅,要张饼儿,少些葱。”

    煎饼师傅是位浓须胡人,鼻梁高挺,如巨岳压于唇上。他正在珰旁打转,忙得心焦意乱,挥手道:“三文。”声音似是在舌头上卷了几卷,飘忽地失了调子。

    那人往袖里一摸,只取得一枚铜板,遂笑道:“一文成不?”

    煎饼师傅浓郁的眉头一抖,沉声道:“你见过一块掰三层卖的饼么!”

    他忽而觉得这人声音耳熟,温文尔雅,似是在八水河里涤荡过的顺柔丝绸,听来若化雨春风。常人听了只觉耳顺,但煎饼师傅却已在心里暗叫不妙。

    他抬头望去,只见晨曦里站着位白衣人。斗笠边垂着轻纱,在风里缥缈舞动,掩住其人容颜。此人身段看着似女子般婉柔,却又似凌霜翠松般挺拔。束腰的玉带里缠着把刀,似是位行走江湖的刀客。

    胡人深邃的眼里泛起碧光,这八尺大汉不知怎地抖如筛糠,脸比眼珠子还绿。

    只见他舔舔干裂的上唇,又用牙在下唇上缓缓滑了一周。在这短短的片刻里他的每一根发丝、胡子乃至寒毛肃然立起,他心头如雪片般划过千百个将此人抛诸眼外的法子,他甚而嗅到了面饼的焦香,珰上传来滋滋灼味,他的心也如被炙烤一般难耐。

    于是这胡人师傅沉默半晌,忽以粗哑的嗓子迸发出一声咆哮:“——老赖儿来啦!”

    这喊声似乎震天动地。倏时间,丰元城四十条街巷里探着脑袋撵羊猪的、摸鱼蟹的,往鸡鸭肚里塞石子的商贩子,在街口捋青手巾的柴头蛮子闻风而动,都忽地将颈子缩了回去!竹帘一放,桌椅一收,有门的关门,有窗的阖窗。

    竹帘后闪动着一双双眼,眼里神情各异。有的忿恨,有的困惑,有的习以为常,有的只觉新鲜。

    在良久的静默中,有人忽而问:“这是怎么了?”

    紧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嘘声,从暗处里伸出的手紧紧捂着那发问人的嘴:“小声点儿,老赖来啦!”

    “…甚么老赖?”

    黑暗里挤着的脑袋眼眼相觑。“您是过路人,不知道咱丰元城的传说。传说这里来了个戴斗笠的刀客——咳,咱们这里不喜雨,一年到头没几滴水浇苗,也不知怎地这人就爱戴笠帽。”

    过路人不解。“看来是位爱隐姓埋名的江湖侠士,怎么就被各位大哥称作‘老赖’?”

    众人大怒,压着嗓子七嘴八舌:“这人身上从来只带一文钱!日日赊账,说什么改日便还,却从未还过!”“娘的,这赖儿往我这儿赊了三十来碗蝴蝶面,每回还顺走两只蒸卷……”

    唾沫星子在黑暗里激烈地飞溅。过路人似是被这大阵仗吓着了,良久才小声道:“那…讨回来不就成了?”

    “讨?您瞧瞧这人腰里那把刀,准能把人削成面。”丰元人们摇摇头。“唉,像这种江湖混子,咱们惹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么?”

    那胡人师傅不过喝一声的功夫,街巷里顿时人群消散,鸦雀无声,门户紧闭,静得似是绣花针跌在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白衣人懵懂地站在煎饼铺前,对着斑驳的竹篾帘子发呆。脚边是翻倒的桌凳,几只从笼门里跳出的花羽鸡围着他打转,啄着地上的脆饼屑。

    他望了一眼手心里躺着的一文钱,只觉得困惑不已。他带着这一文钱在丰元里走了月把有余,却没人要收他这文钱。初时旁人会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现在会一溜烟缩进屋里藏着,眼珠子却审慎地盯着他瞧。

    日头起来了,在街尽头遥远地照来,百来间廊房像是笼在金纱里。廊房边是一溜儿榆树,白花花的榆钱像雪一样飘落在地上。

    白衣人往东头走,却见远处铺前摆着盆嶙峋的小山子,有位婆子手拄竹杖,坐在小凳儿上。穿着大袖紫衫,反面髻尖尖,黄眉墨粉画得极浓,像将谢未谢的老牡丹。

    待他经过时,那婆子张开豁牙的嘴问道。“你——姓甚名甚?”声音颤颤弱弱,似是随时都要魂归西去。

    白衣人心里嘀咕,兴许是他在丰元里已晃了有些时日,这婆子眼熟他了。

    他想了想,道。“…玉甲辰。”

    不想这婆子听了他名姓后,原先佝偻的背突地直起,原本若游丝的细声猛地变粗,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玉甲辰,癞皮狗还想好吃好喝!老娘送你把牙子,吃你嘴垢去罢!”

    白衣人抬眼一望她家铺子招牌,这才想起十天半月前在此处讨了碗挂面,这老婆子抠得很,日日惦着省几文钱去攒花粉钱好把自己妆得花枝招展。

    “对不住对不住,”白衣人抱头躲过老婆子戳来的竹杖,身法轻捷。“别看在下此时囊中羞涩,但改日定还,一定还!”

    “老娘信你个讨吃的!二狗油!”婆子嫌戳他还不够,从地上抓土灰来扬他。

    说着迟那时快,廊房四周冒出些脑袋来,都是眼里烧着火的丰元人。“打!”有人先喊道,于是土块石子如雨般飞向白衣人。

    缩头缩脑了月余,这朝他们终于鼓足勇气来赶人。于是石子投得愈发畅快果决,仿佛胸中积郁恶气能就此一清。

    白衣人往坊墙上溜,他脚步印在何处,下一刻便有密密土石掷来。刀客按着斗笠轻盈避开,心里却在想:奇怪奇怪,在下明明说过改日定会还账,怎就如此不待见在下?他在天山门里待得久,自小又是过着与铜臭无缘的日子,竟也对如何挣钱使钱生疏得很。

    坊墙夯得不实,黄土簌簌往下落,白衣人爬了几步就难看地摔在了沟渠里,溅起几道脏水花。众人见他狼狈,哈哈大笑,口里却喊着:“纳钱来!”那婆子粗着嗓子骂道:“女子家不守妇道,不知廉耻,连土窠都不收……”

    白衣人吐吐舌头,他身上只有一文钱,且也早被当成女子当惯了,倒也没放在心里。于是便拱手向人群笑道:“诸位放心,在下定会将钱款偿清。”

    听他信誓旦旦,众人反而勃然大怒,“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菜叶臭蛋随即抛来。于是白衣人索性往浑浊发臭的水底一钻,他转了丰元月余,连沟道都摸得清清楚楚,便顺着水游跑了。

    ……

    河沿是脂粉烟花之地,夜里琴瑟和鸣,欢言浪语,常有姑娘小唱在河里涤脏污衣裳,搅得落在水里的月牙碎成璨璨银片。

    白衣人在水边摘了笠帽,捋缠乱的丝条。有裹着青头巾的姑娘看了他几眼,便红着脸丢来几个皂角球。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她们拜了三拜,趟进河里搓洗沾满了鸡鸭毛的外袍。

    他正仔仔细细地搓着袍上的污渍,有个抱着木盆的小厮过来了,在他身后盯了许久,忽而道:“够啦,够干净啦。”原来是他在衣上搓了几层草灰,又觉得不够,反复洗涤,在旁人看来像个傻子。

    他从水里捞出白袍,对着月亮仔细地看。“真的么?”

    “真的。”小厮说,“比去年冬天里的新雪都白。”

    他笑呵呵道:“那在下再洗两遍就够了。”

    “还洗?”

    “身上穿得干净,人才舒坦。”他理直气壮道。

    小厮蹲下来,把木盆摆在一旁,喃喃道。“衣服洗净了,人却是不净的。”

    白衣人歪了歪脑袋,他没听懂。

    小厮的眼里像是跳着扭曲的火,他舔舔牙,道。“姐儿,要多少钱买你一晚?”

    河沿边都是干皮肉营生的,既有富贾老爷光顾的乐户,也有涂脂抹粉的私窠子。近来娼/妓里爱素白孝服,一个个打扮得如贞洁烈女。这厮偷香惯了,今夜见了河里有个白衣倩影,袅袅婷婷,身段柔美,顿时对其大动邪火。

    白衣人想了想,“你觉得要多少钱?”

    小厮道:“我在春雨楼里与鸨儿熟识,你若服侍得爷爽了,便保你混进教坊司,傍上几位多金郎。”

    “噢,白嫖啊。”白衣人若有所思道。“现钱有么?”

    小厮的脸一阵青一阵红。“我…爷爷我能包你入春雨楼,从此不愁脂粉,衣食无忧,这还不够?”

    “痴情女子最怕负心郎。”白衣人道。“爷,不是在下不信您,是您信不过在下。您要是有现钱,半两银子就能随了您心意,想如何便如何。”

    这价钱实在便宜,就连那小厮也迟疑起来。但见月光下那人雪衣湿漉,似扶风弱柳,教人垂怜,心想便是青楼名姬也抵不过这柔美之姿,于是咬咬牙摸出钱袋子。

    白衣人笑道:“爷果然爽快。”他终于把袍子洗净,往身上一裹就湿淋淋地跳上岸来。衣角滴着水,石阶上留下一串儿深浅的痕迹。

    小厮逞起色胆,伸手去搂他。白衣人也趁机在他全身一顿乱摸,捏到这厮儿胸前还缝着个衬袋,沉甸甸的,不知有多少枚铜板。小厮只道这美人热情似火,心里一时迷乱,喘着气道。

    “敢问姑娘芳名?”

    “玉甲辰。”这回白衣人答得很利落,“记准了啊,就是这名字。”

    小厮嘿嘿发笑。“就是有点像男子。”

    白衣人摩挲着下巴道:“在下也如此认为。不过名姓乃长辈相授,自然有其道理。”

    小厮捏着他的手,只觉柔若无骨,似温香软玉。“玉姑娘,咱们是上楼去共度春宵,还是在天野里……?”

    “就这儿吧。”白衣人道,“让阁下破费,在下于心不安。”

    “怎地会?红帐狎戏,天地抱合皆各有风情。不瞒姑娘说,咱嫖遍丰元河沿,皆没见到似姑娘般清丽的女子。唉,姑娘若觉得这样爽快,爷也乐意逢迎。”说着,那小厮便去解腰间韦带,他口干舌燥,心急如焚,几乎连手指也不听使唤。

    白衣人先前就在忍着笑,现在总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肩头发颤。

    “笑甚么?”

    小厮大为不解,可下一刻他肚上就挨了一记。力道不大,却足以教他口吐白沫,不省人事。

    昏倒前他两眼一翻白,挤着嗓子道:“姑娘……”于是便如烂泥般摊在地上,两只手还死死搭在韦带上。

    白衣人握着刀柄,方才正是他往这嫖客肚上打了一记。他看着那昏迷不醒的小厮,闭着眼虔心道歉道:“唉,哪来的姑娘呀?听在下一句劝,纵色不好,易力竭体衰,于己于人都不利。要想立世,先需正心,行天道,远私欲……”

    他认认真真地将师傅教他的话背了一轮,才把那小厮放好,理了理衣衫,把这厮的钱袋子与内衬里的铜板搜刮一空。但又觉得对不起人家,便把这小厮抱的木盆里的脏衣服全细细洗净了,拧了水放进盆里,终于觉得仁至义尽。

    白衣人点了点手里的钱,抽了刀在那小厮身旁的石板上刻字:“己亥年建辰月,收二两银子。”

    他思索了一会儿,先往着北边垂首,诚恳地道歉:“对不住啦,师弟。”

    然后在那行字底下郑重地刻上:“玉甲辰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