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破灭

二品才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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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娶”妇,在邠邑看来是无上荣耀。但对寝渔来说,这只是他为西土之行找的借口。

    远在西土的邠人不知道,商王娶妇并不算什么大事,这属于后寝职责之一。商王主政对外,后寝由大王妇和大寝官操持。除了偶尔与一些强族的联姻是商王亲自授意,平时后寝的管理和补充全凭大王妇和大寝官打理。

    今年是昭王在位第三十年,寝渔担任大寝官也是三十年。这些年来,不管后寝的王妇们怎么更迭,前朝的百官如何来去,寝渔的地位永远岿然不动。连大宰都觉得昭王对寝渔的宠信有些不可思议。

    不过,最得崇信的人往往不是最忠诚的。寝渔此行的真实目的并不是为昭王娶妇,而是为了那个早该死掉的“小王”子弓。

    为了防失手,寝渔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坐在覆有纹绣布缦的车盖底下,一边观看邠邑和熏育的这场“换俘”,一边时不时的看看车下的那个少年。

    这少年没有穿殷人的白衣,而是通身玄色。

    夏初的天气,他也用兜帽把头脸捂得严严实实,一双眼睛隐在帽子的阴影里,远远看去只能分辨出是个身型纤细的少年人。他倔强地站在刺眼的阳光下,对寝渔几次招呼上车避暑的声音置若罔闻。

    这少年太抢眼了,即使遮住头脸也盖不住那一身的傲气。不少邠邑少女冲这边频频张望,就连舌也几次斜眼瞧他。

    这些目光让寝渔很得意,就像是自己养的宠物犬被人夸奖一样骄傲。他清了清嗓子,笑着跟舌聊起天来:“多射亚,早知你办事如此果断,小寝就不必来这一趟了。此次功成,回宫大宰那边想必就会有封赏下来,先恭喜你了。”

    巫鸩把祭祀中砍掉脑袋的那具尸体交给了舌,她一口咬定这就是子弓。至于头颅,谁知道兵荒马乱的滚到哪里去了。

    子弓身上没有伤痕胎记,这具光板儿尸首也没有伤,巫鸩言之凿凿,二人只能认为“子弓已死”。只是舌和寝渔又不一样,舌是真心认为子弓死了,迫不及待地要回去找大宰领赏封侯。可寝渔却不这么认为。

    因为他偷偷让玄衣少年去检查尸首,少年回来之后摇了摇头,寝渔便心中有数了——这个叫巫鸩的,怕是有问题。

    但他不想告诉舌,就让这个鸭嗓子多做几天美梦,希望越大,绝望就越噬人。寝渔最喜欢看见人绝望,此刻他一面恭维舌,一面悄悄把话题转向了巫鸩。

    “多射亚与这位巫女很熟悉吗?”

    一听这个,舌的肩膀又有些疼。他哼哼了几句:“还算可以,与她配合蛮顺当。”

    “这样啊,那多射亚一定要介绍小寝与她熟悉一下,听闻这位巫鸩可是下一任大巫咸呢。”

    舌吓了一跳:自己调戏了下一任大巫咸?!他浑身冒汗,赶紧岔开话题。二人在后面聊天,前面的换俘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邠邑此次一战,左卫右卫加起来损伤过半。各族各家十有八伤,一时不好从众人中征调民兵。无奈之下公类只得求助舌带着殷兵来助威,万一薰育人又耍横还有个第三方力量威慑。

    此时天已大热,寝渔体胖怯暑,坐在车里也是通身大汗,不免抱怨道:“怎么还没完?这些个人都要回家了还哭哭泣泣的。烦死个人。”

    舌解释道:“您有所不知,这邠邑风俗与大邑商不同。换俘是先从众人换起,最后才是族长宗贵。刚刚派人去问了一下,现在已经开始交换宗贵了。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二人往场中看去,果见现在交换的都是衣衫华贵之人。忽然,舌在俘虏中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忍不住呀了一声。

    他看见了姬芝。

    此刻姬芝正拉着阿琮的手低低说话,等着轮到自己。阿琮再三问她:“你确定了吗?真的不跟他走?”

    可姬芝眼中却只有对面的父母亲人。

    刚才单于咸带着人马一来,父亲便询问自己的下落,待看见她才放松下来。更没想到母亲也跟来了。远看去都能发现她憔悴了不少,发髻也不似以往整齐,巴巴的直盯着她,生怕女儿再丢了。

    就连兄长姬亶,一边忙着和司廪陈在前面查点财物、接纳邑人,一边还频频冲自己点头,宽慰她放心。姬芝满心都是暖意,这一天一夜的磨难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此刻她压根没想到牤,只一心想着快些回到那熟悉的大城中去。高墙重顶的府苑、侍婢成群的大宅才是属于她的地方。外面风光再好,也比不上四重坚实的围墙让她安心。

    阿琮知趣地闭了嘴。此时众人和各族长里正都已经交换完了,就剩下姬芝自己。薰育这边清点完了换来的牛羊财物,左谷囊便带着几个百夫长赶着车马牛羊打算回部落里去。阿琮说了句保重,一抖缰绳,胯下马打了个喷鼻掉头而去

    此次换俘邠邑出价不低:五百牛、六百羊、五十车谷物、一车铜器。用这些换回所有俘虏,不分贵贱。这么省事,单于咸当然乐得同意。此刻只要姬芝这丫头一回到邠邑那边,这次交易就算结束,单于咸就可以带着族人回去喝酒庆祝了。

    这场磨难勉强算是有了个结尾,熏育和邠邑两边都有了些欢腾热闹的意思。只是这欢庆与巫鸩无关,她勉强站在这里,只是因为要做做样子给寝渔和舌看。

    好容易熬到现在,巫鸩没耐心再看他们大团圆,就对姬亶一拱手:“亶公子,小巫先走了。答应了今日去木头家吃酒,寝渔那边麻烦你敷衍一下。”

    她挤入人群,寝渔微微咳嗽一声,那玄衣少年立刻尾随巫鸩而去。寝渔笑眯眯地继续看戏,眼前这事还没完,他得留下来捧场。

    对面的熏育人已经放了姬芝,姬亶亲自迎上去接妹妹。然而,他刚迈出一步,东边缓坡上便有一队车辇呼啸而来。

    所有人都是一惊,不知道殷人打算干什么。薰育这边更是人人上马,拉弓搭箭,紧张地瞄着那巍巍的玄色车队,昨天自己族人就是在这些战车手下吃了大亏。

    可是那滚滚车轮并没向着薰育人碾来,也没有朝邠人那边驶去,它们笔直地冲向站在双方正中间的那个小点——姬芝。

    姬芝被这动静一吓,呆呆站住。在她眼中,黄色烟尘漫天卷来,离自己越来越近。车轮粼粼,马蹄轰轰,层层戚戈齐备的战车闪着寒光直扑过来,那气势将她牢牢定在原地动弹不得。

    忽然间,舌的身影出现了。森森的皂袍甲士中,只有他一个人白衣金甲,端坐在最前端那辆战车上真有如天神下降。令人胆寒的层层车驾仿佛是一对翅膀,在他身后承托着、忽闪着,顷刻间就到了姬芝面前。

    姬芝抬起头,太阳照射在舌的金色头盔上,泛起的光太亮,刺得她睁不开眼。一只大手握住了姬芝挡在眼前的手臂,轻声道:“芝公子,本亚来接你了。”

    她瞪大眼睛,只见那天神正对着自己微笑,不免面色一红,眼圈也跟着红了。

    舌大笑起来,一使劲将她凌空拽起,抱上了战车。行韦吆喝着御马,调转车头驶向邠邑那边。众殷兵跟着一起转向,轰隆隆地一起送姬芝归邠。

    一片欢呼声中,舌紧紧揽住姬芝的纤腰,在她耳边低低道:“你的眼睛真美,像是天下都水都容在你眼中一般。”姬芝嘤咛一声,把羞红的脸埋在舌的胸前。

    这意外的结尾看得邠邑和薰育两边一起喝彩,寝渔乐得拍起了巴掌,一面问左右:这位让多射亚倾心的女子到底是谁。单于咸和公类遥遥一礼,各自带着人马走开。

    南城门外一片喧闹,车轮声马嘶声牛吼羊叫声吵吵嚷嚷混在一起,淹没了一个男人撕心裂肺的吼声:“小芝!!!”

    纷乱的人群里,牤揪着自个的头发跌落马下。

    这一定是梦,小芝怎么跟着别人走了?她不是要跟自己牧马放羊去吗?

    牤使劲揪着头发,不疼,不够疼,肯定是做梦,肯定是还没睡醒。我要去接她,去接她……牤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邠邑的方向走去。

    弃终于追了上来,一见不好赶紧滚下马来一把抱住他。牤无知无觉,只一直往前走,那蛮力居然把弃也往前拖了好远。

    这哪行,搞不好这兄弟就疯了。弃腰上使劲一扽,把牤生生扛了起来,转回头就走。牤也不挣扎,头后脚前地搭在弃肩上,全听不见一边的单于咸对弃喊了句什么。

    在他眼中,邠邑土黄色的城墙颠倒了过来,大张着胳臂迎接那些邠人。而自己被摒弃在外,越飘越远。

    牤最后一眼瞥见的,是一个坐在华丽马车上的白衣胖子。那胖子张大嘴巴看着自己,几乎要从车上掉下来。

    看什么呢……他迷迷糊糊地想着。

    他和弃都不知道,寝渔看见了弃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