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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严虽然多次接近王易,并与之有几次相当愉快的交谈,甚至和王易出没过危险密布的战场,但他始终觉得自己游离于王易以及他的根据地禾兴的边缘。
有的时候,李严不把自己当作仓皇的避难者。在现一个志同道合而又允文允武的人之后,他偶尔会从心底模糊自己的实际身份。
自边侧的石阶一步步踱上来后,李严迎面就看见匆匆而下的王易等人。这些人只不过不冷不热与他打了个照面,连话也没有多说,显然他们对这石台上的事要无为处之了。
李严蓦地现他其实对这片神奇的土地还缺乏了解。即使在看到工匠们用一种罕见的淡黄色的白芨浆刷墙时,他也没有像今天这样惊讶。
数百名衣着短褐的年轻人沉默地排成纵横数列队伍。而在这些年轻人前翼,五十个童子穿着颇有质感的黑裾,身体笔挺,纹丝未动。
老牌工匠队突然受到王易的命令,搬运材料上来后,就在余下的阔地上做起木匠活计了。锯子加工木头的时候不仅出尖利的声响,还有雪花片一样飞舞的木屑。劈砍大材时的那种时而清脆,时而沉闷的声音极能分散人的注意力。而工匠们在讨论木材纹理时的那种带着争论的切切碎语更是令人心情烦躁。
而那一队童子仍然没有任何反应,就像木偶一样。
但是这一大群依附于王易的年轻人却立即腹内虚,眉毛烧火。在看到刚才对他们不苟言笑,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工匠居然在这里做起活计来,年轻人们真有一种将这些工匠痛殴一番的冲动。
还是他们当中那些沉的下心来的智者起了表率作用。他们以眼神互相示意,让大家安静下来,不要做失败之举。
在好不容易遏制了突然烦躁起来的情绪后,这些智者将眼睛转向那群童子,仔细地端详着他们站立时的姿势——观察极为细微,甚至是手的摆放位置,双脚分开的角度——其实这些王易都有苛刻的近乎量化的规定,放在个人身上的确不甚醒目,但置于一个团队,它的整齐性和美观程度就会十分明显了。
年轻人中的智者心中暗暗叹服,俄而深吸一口气,仍是不服气的。
李严取出一卷《管子》,坐在一旁临时安置的石椅上读了起来。
不知不觉日色已暮。茧纸被浓黄的晚霞打上了奇异的色彩。李严揉了揉酸的眼睛,惊异地现这些人依然站立着。
在李严到来的时候,王易在武课上其实已经取消了对童子军的长时间的军姿的训练,而更多的是技战术和团队协作配合的训练。而且他现在在安排的课程上正在向文课倾斜,尤其更加注重算术的教学。
所以李严就没有见到过类似于此的练习军姿的景象。
他不知道这群性如烈火的年轻人和那些诡异的童子会站到什么时候,正值腹中饥饿,他就下了高台,去打饭去了。
如今的禾兴在生活资料上是处处配给,大家共同生产生活,倒颇似后世的人民公社。不过从这次的丰收王易就看出来了,有一些懒惰之徒还是见缝插针,隐藏在大众之中安逸享乐。长久下去,等到他领袖的影响力渐渐淡褪,而这种道德恶劣的小事件愈多起来时,整体的生产积极性会产生极大的破坏,最终破坏和谐稳定。
禾兴地域广阔,良田肥沃,胡荡密布,可开的潜力异常巨大。如今王易可分配给他手下的这批人的东西也基本上齐备了。他开始打算分田地了。
让依附于他的那些人拥有足够的生产资料,然后他自有法子提升生产力,让劳动力尽可能地从耕地中解放出来,投入到二三产业之中。
这样来思考的话,均田制就是相当理想的制度。而这种制度也正是在魏晋之后,在大规模的破坏性战争之后广泛实现的,可谓符合历史展的潮流趋势。
豪强不断兼并土地,酿造了深刻的社会不公。同时豪族荫户,与官府争夺劳动力,不断加剧阶级对立。
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均田制和三长制互相配合,比较好地解决了如上两个问题——至少从实行这些制度的地区来看,户籍连年增加,粮食产量比较突出,社会秩序比较稳定。
在当前的禾兴,王易还未着手生产资料的分配。然而类似于“三长制”的乡里基层制度已经开始构建起框架——就在那六个多姓村归附,王易让他们设置悬铃高塔与他互相联络之时。
要立征战霸业,非用钱粮奠基不可。合适的制度能给生产带来巨大的推动力,这正是所谓适宜的上层建筑会推动经济基础的展的道理。
王易是要把在吴郡的实践成果不断完善,最后推进到全国的。他认为这有利于他实现真正的霸业。
傍晚时分,王易就在为这个问题而召集他的心腹,关在历史悠久的大木屋里讨论。
“如今除去童子军新附属进来的年轻人,禾兴有户一百五十户,其中有七十五户是单人独户,这占到总数的一半。另外的七十五户都是工匠主事,每户人家平均有四人之多。”刘馥先就宣读了他的统计结果,“如此算来,禾兴人口总数乃是三百七十五人。算上童子,就是七百二十五人。”
董昭面露难色:“但数日前依附而来的青壮共有四百三十人,当中只有两百零三人携带了家眷,这群人的总数达到了六百七十五人,与禾兴的老人可谓分庭抗礼了。”
王易笑道:“公仁难道是担心他们会和原来那批老人起争执?”
董昭摇摇头:“主公却是误解了我意。如今海盐土地肥美却荒败甚多,即使再多上数万人亦不会是什么问题。我只是忧虑我们的存粮。今夏虽经一次丰收,但一下子多上近七百张嘴巴,这压力就陡增了。”
“而且又都是青壮,主公今日摆出架势,恐怕以后是要好好训练他们了,这样一来,每个人的饭量都会增加的……”刘馥接过话茬,隐隐数落着王易的草率。
王易笑道:“这却无妨。如今我名声在外,不如插标相卖,让世间的仁人义士互相捐助。”
在后来的历史上,周瑜曾领着数百家丁经过鲁肃家。那时鲁肃年轻,家境又十分殷实,院中有两囤米,足可豢养千余人。鲁肃仅仅是听说周瑜的名气,并且当面一见觉得此人之才可造,便豪爽地指着一囤米叫周瑜尽取之;而世间散尽钱粮资助豪杰的商贾、侠客、官吏亦是不胜枚举。慷慨赐予刘备钱粮马匹的巨贾苏双,张世平便是一例。
汉代民风淳朴豪迈是确实可以真切地感受到的。王易当初在中原厮杀征战,未曾躬耕陇亩一寸,却得到了源曰断的接济,这又是一例。
总是跑在外面和各地村庄接头联络的徐盛面露疑难之色:“今年中原灾祸连绵,而朝廷盘剥更甚,四处都是卖子卖女,夫妻相啖的惨闻。各地都是盗贼啊,主公!我恐怕世族大姓都开始加固壁垒,广积粮草,慷慨如往者会越来越少啊。”
王易叹道:“战祸绵连之际,也是没办法。这样吧,我向官府上峰投几份文书,让他们开仓拨出一些粮来,反正都是养活贫民,用在我这里也不算不公道。”
话虽这么说,但令人难免有些以权谋私的遐想。刘馥就断然否决道:“主公处理此事还须慎重,往后也再不可轻易挪用公权。如今主公一灭黄龙罗、周勃,二又结下陆氏一仇,况且之前还有中原的驰骋之威,屠张多的迅疾之厉。江东豪杰虽不敢小觑主公,但也将主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催之。当下时局渐稳,主公还是韬光养晦,不要轻易落了别人把柄。”
王易思及当日陆骏和陆玄那阴冷的凝视,心中隐隐沉重起来。他赞同地点点头:“此言得之,是我思虑不周了。”
徐盛又道:“主公今日突然将那些年轻人召集,是要训练他们?”
得到肯定回答后,徐盛又问:“不知主公要用于何途?”
众人都洗耳恭听。他们刚才赶至高台上后,王易并没有立即告诉他的用意。
王易笑道:“这些人正是我要赖以扳倒吴郡豪族的。”接着他就将自己的规划告予众人。
这计划思虑缜密,层层迭进。但究其目的来看,也确实有些狠毒了。
众人在赞叹王易思虑之远的同时又惊出冷汗。
徐盛就王易的计划提出了一个妙计:“如今禾兴手工制品日益繁盛,何不将它们文饰一下,变些花样,然后将它们卖出去?以前我们没有闲暇的人选,既然这次主公要用这么多人来刺探情报,不妨就让这些年轻人扮作商贾,这样既可以很好地伪装,又可以探听情报,另外还能得一笔钱财,岂不是一举三得?”
“文向似乎也喜读《管子》啊?”王易未置评价,突然这样笑道。
徐盛局促道:“呃……时有闲暇,偶或读之。”
王易案上常置《管子》一书。受王易的影响,王易的那些心腹们都将此书奉若珍宝,互相借阅、抄阅。
《管子》虽是秦汉时儒生假管仲之名而编纂的,但当中有些经济思想也确实出人意表。在它的《侈靡》这篇文献中,它居然说鸡蛋雕一雕花再著,木柴刻一刻纹路再卖,这样就可以增加就业。这种观念与古代主流的节俭的小农的经济观念出入太大,以至很多人都以为这段话不知所云。直到晚近代才有人揭开了长久罩在人们心中的谜团,指出这是在表达一种消费可以刺激就业的经济论。
王易颇为欣慰,他更注重的不是徐盛提出了这样一条妙计,而是他能够做到大多数人所做不到的,能一定程度理解这种较为先进的经济思想,并且加以应用。
“文向妙计!”王易见徐盛局促,就交口称赞了。其他人对这个提议都十分赞同。于是王易让徐盛着手处理此事,并叫他担任这批披商贾之皮的情报队伍的长官。
王易继续接着原来的话题:“再过几天,派最先的工匠队出去丈量土地,我打算均分土地。按人头算,每人分配四十亩地。然后再叫其他工匠努力打制农具,我们的铁矿积累得也差不多了。”
“哎,什么时候能打些顺手的兵器呢?”闷坐于一隅的管亥瓮声瓮气突然说。
堂中哄然一笑,便连空气也变得快活了。王易笑道:“日后兵器铠甲都要统一,因此我在考虑形制。等我们壮丁达到三千人,铸炼兵器的事也能水到渠成了。”他也知道这粗汉这些月来随身带着把薄皮的直刀,而又没有什么沉硬的长槊任他堪堪一握,对于一个习武之人而言,确实闷得慌。
其实王易这一句话说出来,叛逆之心溢于言表。所谓“统一形制铸造兵器”,放到哪好像都是要和中央政府作对的样子。不过大家早早清楚王易的志向,他们也是愿意干大事的,因此无人搭理旁支末节,拘泥礼教。
接下来就是王易高屋建瓴地提出自己的建设预想——这种制度层面上的建设更能体现出王易的智慧。而且在这种轻松愉快的谈论氛围之中,人们又感觉自己与王易更加紧密相连。
渐渐入夜了。明月高悬,撒下皎洁光泽。
手捧书卷的李严酒足饭饱,醺醺然走处专门为他们这群王易的贵宾建筑的食舍。李严转头一望,见自己孑然的影子被拉曳得老长,不禁有些悲戚,只觉如此孤独度日却又不能返乡真是倍加煎熬。
举头而望,却见远山的轮廓似是被什么物块的阴影打散,李严不免万分好奇。他睁大双目,最终焦点定格在那高台之上。
李严心中一惊,不由提快了脚步,沿着石阶漫步而上。渐渐地,宽整的平面上展示着令人震撼的画面。
数百个年轻人依旧如同木桩子般站着。所有人都汗流浃背。每一滴在脖颈、在耳廓下、在面颊上时而疾行,时而蜗步的汗珠都分外醒目。
只是那些新附属进来的年轻人显然不如童子有耐性,他们多是摇摇欲坠,面部涨红,似乎每一秒都是一场苦旅……
恰好,大木屋的会议圆满结束,各项工作也得到了指派。春风满面的王易见李严呆立于此,不禁一笑,随即快步走来,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