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章 孤独者

施梅燃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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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进这片仅存半壁江山的荔枝林,仿佛回到了童年。

    稻香荔红,鸟叫蝉鸣,阿嫲牵着香儿稚嫩的小手走过曲折的林间小路。她一边弯腰捡拾掉落草丛中的荔枝、橄榄,一边不忘谆谆教诲她:“香儿,古人说无错,细心打石石成花,用功读书会做官。吾辈出生勿着时,穷一世人。汝阿紧读书,明旦大个喽,考中专考大学,有工作就翘咪喽!”

    香儿被阿嫲激励地两眼汪汪,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她佝偻着老腰在地上艰难地找寻那些被母树遗弃的果子。这样的一个夏季里,她们靠捡拾荔枝、橄榄的残果卖钱,也能换回半年用的盐巴和几块咸香的南腐乳。

    “哎!阿嫲,对不起,我没有实现您的愿望......”香儿站在斑驳的荔枝树荫里,回首往事不禁泪珠涟涟。

    当商业时代的车轮加速碾过传统的村落,荔园在城市化进程中逐渐被蚕食殆尽。那些“七零”“八零”后童年记忆中洋洋的稻田和青纱帐般的甘蔗林,已被地产工地的铁皮挡墙围住,荔林也被砍伐。曾经鱼肥虾跃的门前溪断了流,一个个池塘干涸了,村民们纷纷在溪床、塘底抢种上了密密麻麻的荔枝、龙眼苗,为着征迁能多得几个子儿的赔偿款。

    经过一个多月的“人生思考”,香儿果断辞掉某投资公司的职,决心孤注一掷备考研究生。于是,为了掩村里闲人耳目,她每天装作上班,骑着单车早出晚归,整个夏季都与后卓溪这片偏安一隅的荔林为伴。书背累了,看看坝上的闲人垂钓;题做烦了,低头数数脚上的蚊子包。

    一位拾荒的老婶嫲背着半袋子塑料瓶缓缓走过来,语重心长地对她说:“阿妹啊,你要用功读书啊,以后才有好日子过......”

    “阿姨,您过来休息一下吧!天足热呢!”香儿合上笔帽,微笑着指了指石桌旁的石凳子,招呼老婶嫲坐。

    老婶嫲或许是真累了,或是好奇,便笑意盈盈地坐下歇息。

    她问香儿是谁家的女儿,这么爱学习?

    香儿如实回答,问她是哪个村的?

    “哦,你是老跃进、山里英的女儿啊!汝阿嫲叫阿添,怪不得汝读书肯用功呢!”老婶嫲擦了擦额头的热汗,点点头说,“吾还认识汝阿舅阿妗呢!”

    “您是吾厝亲戚了?您叫什么?哪个队的?”香儿家没几门亲戚,老婶嫲能对父母甚至是阿嫲和舅舅舅妈娓娓道来,说明不一般。

    “哎,别问了,家都没了,户口注销了,无名无姓喽!”老婶嫲苦笑着摇摇头,“就等着火葬场的车过来一拉,将这把无路用的老骨头烧作灰烬喽!”

    “哎呀,阿姨,您怎能这么说呢?您告诉我姓名,我回去问我老罢娘底,我们应该是亲戚。”香儿说。

    “喏,房子、田地、果树,社庙、祖墓,全推了,全没了。”老婶嫲指了指西面远处的铁皮围挡,不无哀伤地说,“现在是老的过老的,小的顾小的,一个个家庭四分八落。祖宗尾都卖了,去租别人的房子住,嫌我们老的是累赘喽!”

    “哦!原来你们家被拆迁了,多好啊!那不是有好几套套房赔吗?”香儿恍然大悟,赶紧宽慰她,“过几年,你们住上高楼大厦,每家都值个几百万,不比我们住土瓦房好上多少倍吗?”

    “嗤——”老婶嫲撇了撇干瘪的嘴,唉声叹气地说,“吾辈老人是等不到的,现时都无人看无人管了,租个房子还被人家嫌老租不到。村部那一排铁皮房冬冷夏热,几百个老人一起住,家属只管送三餐,卫生无人打扫,臭气熏天。早上死一个刚拉出去,下午跟着吓死几个......”

    “怎么这样啊?光知道稀里咔嚓搞拆迁,也不先妥善安置村民,特别是老人!”香儿不由得同情起那些无处安置的老人来。

    近来,村里人一提到那些拆迁户皆羡慕不已,好像一拆迁,他们的身价一下子拔高了好多。特别是祖产颇丰的年轻人,等着盼着被拆迁,就可以手握十几套套房,尽享富贵。这些年,荔园人碰面打招呼的第一句话,已顺利地从“吃糜未?”过渡到了“拆迁未?”

    香儿却有老人般的顽固想法:难道住上套房就比别人高级吗?上不着天下不接地,看不见青山绿水,听不到鸟叫虫鸣,左邻右舍老死不相往来......或许,这种固守田园念旧情的思想不够精进,活该她日后清贫一辈子。

    “阿妹啊,你还年轻,阿紧用功拼。”老婶嫲重新背起那个破塑料袋,起身沿着林间弯弯曲曲的小径离开了。

    “欸,阿姨,您还没告诉我叫什么呢?”香儿站起来,遥遥地望着她的背影喊。

    那老婶嫲没回头,只伸手摆了摆,逐渐远去。

    傍晚,香儿才回到家中。

    她好奇地向母亲打听:“真奇怪,我遇上一个老婶娘嫲,认识我们,连阿舅阿妗都认识,问她哪个队的叫乜,就是不肯说。还说什么户口地址注销了,没名没姓了。又说了什么老的小的各管各的,一大堆奇怪听不太懂的话。对了,估计是村西面的拆迁户。咱厝还有这样的亲戚吗?怎么没听你们说过呀?”

    “可能是咱姓施的古亲戚,你姑嫲女儿嫁到霞溪那边的什么人。有婚事下个帖互相走动一下,平时素无来往。旧厝在,老人有姓有名都好找,打听也能打听到。可这一拆迁,你们下一代以后恐怕真就断了往来。”山里英不无感慨地说。

    “姓施的原来还有亲戚啊!我还以为就剩我单根独苗一个了。”香儿听罢心头一振,说,“以后有遇上他们,可得跟人家要个电话号码地址啊!”

    “嗯,呵呵。”山里英敷衍似地应了女儿。这年头,自己的前程都渺茫,寻那些古亲戚做什么使?人家发达了未必看得起你,你落魄了人家回避都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