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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怀抱温暖依旧,语声轻柔如昨,倾挽恍惚回到了无忧童年,回到了一切都未曾变过时的凌州。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一颗颗打湿严凌前襟,三年多的辛苦委屈尽化作泪水,在此刻毫无保留倾泻而出。她无须隐忍,无须掩藏,只因身前之人不是他人,而是那个十多年来始终保护、照顾她的大哥哥。
她的脑中再无其他,只紧紧抓住他的衣裳,埋首在他怀中,恣意宣泄。而他从始至终紧紧拥着她,手轻轻在她背上拍着,如同幼时每一次她受了委屈时,无声抚慰。
等她停止抽咽,回神过来时,她已置身在一间宽敞明亮的房屋中,身旁桌上放着一杯刚沏好、热腾腾的花茶。茉莉仍打着旋,在杯中沉沉浮浮,她静静看着,一颗心却忽然安定下来,似有了着落。
这里是一间睡房,私人物品却并不多,看上去像是居住不久。到处都是整整齐齐的,只有床榻上随意摆放着一件蓝色外裳、一柄长剑与一只散开的包袱。
倾挽目光在包袱上凝住。
里面的物品简单,多半是衣裳,还有为数不多的银两,可就在衣服的下方却好似压着一件什么东西,木质的,看上去应是木雕。只是雕刻者的手艺似乎很是拙劣,露出的一角尖尖,上面胡乱的线条看不出任何规律。
倾挽弯起唇角,她知道那是什么。
严凌交过她许多东西,舞剑、书画、雕刻、下棋,其中尤已雕刻她学得最差。她年纪小,腕力弱,手总是用不上力道。偏偏她初学时兴致勃勃又没有自知之明,向他承诺要刻出一个小严凌来送给他。
冲着他打量了半天,小倾挽认认真真动手—刻画他的头发。她一下一下刻得认真,于是从晌午到黄昏,小人偶的头上出现了无数道痕迹。
舍了午睡的功夫,到了晚上她已是困得直打晃,就这样手一歪失了分寸,小严凌的脑袋缺了一角,还割破了她的一根手指。
那样丑的一个东西,他扬言眼不见为净的木雕,没想到他至今还留着。
身后响起沉稳脚步声,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倾挽背脊略略僵直,强忍着没有回头。那声音在身后停住,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半晌,头顶传下来一声轻叹,接着,头上一重,温热大掌覆了上来,揉了揉她的长发。
倾挽察觉到他动作中的宠溺,慢慢放松下来,她微转了头,抬了一双通红的杏眼看他。
熟悉的眉眼,清俊的面容,他的眸色清润,笑颜看她。
倾挽的眼眶又开始泛红。
“两年不见,爱哭鬼。”
倾挽破涕为笑,还是不吭声,仍旧一眼不眨看着他,仿佛稍一眨眼人就会从眼前消失。
严凌绕到她的身前,在凳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对目相视,明明满腹的话,却在此时发现不知从何说起。
倾挽渐渐缓了神色,深吸口气,轻声道:“我一直很担心你,害怕你会有危险,还好你没事。”
没有质询那夜的事,也没有询问他为何会出现在周府,她只说,很高兴他没有危险。
严凌心底漫上一种说不出的酸涩,面前的确是他熟如至亲的倾挽,可分明又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红衣衬得她肌白如雪,艳丽非常,单纯活泼从她的眼底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平淡与坚毅。过去的倾挽一定会追问他两年来的经历,可现在的她只是淡淡地说他无事便好。
他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知情识趣的女子,可他却并不乐见于这样的转变。
“你,”严凌想问她当年为什么要不辞而别,这几年又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可触及她静静望着自己的清澈双眸,这种冲动又被他忍了下来,改口道:“还记得小时候你说过的话吗?”
倾挽撑了撑眼,不知他指的是什么。
严凌微微一笑,目光中满是追忆与怀念,“你说将来有机会一定要来临州看看,见见你心目中的英雄。”
倾挽愣住。
她当然记得,却没想到他也依然牢记在心。所以,在临州见到他并不是意外,他是特意寻她的是吗?
倾挽垂下眼,吸了吸鼻子,这才道:“我是两年前到的临州。”
两年?
原来是这样。
严凌点了点头,“当年我抵达临州,却不想在山上遇见一伙劫匪,幸得滢心相救,之后便留在了城主身边。后得城主委派执行一项任务,这一走就是两年。”
严凌轻描淡写,倾挽却想象得到其中艰险,更别说打入敌方内部不仅仅是凭着武艺便能成事,恐怕一日不得放松心神。两年,只是一想也觉得艰辛。
世事奇妙,她也没有想到当年她随便说的一句话让两人先后踏上这片土地,遇见相同的人,才能再次得以重聚。
两年的磨练,她的严大哥已经成为一名更加成熟内敛的男子,期间虽然经历危险无数,可她仍不由得为他的际遇而欣喜,“能为周城主效力是严大哥的福分,以大哥的本事,将来定然可以建功立业。”
严凌感慨一叹,目光中却满是对未来的坚定信念,“没错,在城主身边的几年让我受益匪浅,这才知天下还有这么多更有意义的事值得我们去做。”
倾挽被他眼中散发出的光芒所吸引,这才发觉原来只有她自己还停留在原地。她怔怔出神的样子被严凌捕捉到,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一人。
“倾挽,你……可有倾歌的下落?”
倾挽眼睫轻轻一颤,后又释然一笑,他终于还是问了。
“我只知道她在京城出现过,可始终没有找到她。”摇了摇头,倾挽又再想起张公子一事,她眉心一皱,“严大哥心里还没有放下?”
当年对于严大哥的心意倾歌并没有拒绝,却也没有接受,之后倾歌与京里来的公子交往甚密,她虽然没有直白于他,却也不信他一点察觉都没有。
严凌并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首看向窗外,倾挽并不催促,随着望了出去。
日光正盛,照在外面明晃晃的一片,临州的绿植本就不多,此时更在强烈日照下有些萎蔫,看起来无精打采。树上的虫子有一声没一声叫着,越显百无聊赖。
严凌的嘴角极轻微地弯了一弯,像是自嘲的笑,他回过头来直视倾挽,目光坦然,早已没有当初的痛苦与颓丧。
“我怎能放得下,她是,你也是。当初得知你误被带到了李府,我急急赶了过去,却不论如何解释都不能见你一面将你带回。情急之下,我只好偷偷放了一把火,等闯进去的时候,却发现你已经不见了。之后四处打听,知道倾歌可能去了京城,安顿好家里的事后,又马不停蹄赶了过去。可是在京城辗转半年,也没有得到你们任何的消息。这才又将目的地转向了临州,好歹也是一线希望。倾挽,当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你没有见到我大哥大嫂?他们是怎么说的?”倾挽语调有些怪异,只是严凌并没有听出来。
“见到了。你大哥面色很难看,一句话也没说。你大嫂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倾歌她跟人……”私奔二字严凌说不出口,“我又问了你的事,她只说不知情,你也没有再回家。”
“呵。”倾挽一声冷笑,果然是她的好大嫂,将自己撇得一干二净。
倾挽的表情看得严凌一惊。
她双眼含冰,眉峰高挑,嫣红唇片扬起讥诮的弧度。一只手臂搭在桌边,头微微垂下,身子微微侧着,红裳映上她白皙的面颊,看上去竟冷艳异常。
他心惊于倾挽的转变,直觉告诉他一定有他不知道的内情。
“倾挽。”他喊着她的名字,仿佛如此便可唤回他熟悉的样子,“你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倾挽抬起脸来,“大嫂说的没错,倾歌与别人跑了。严大哥,忘了她吧,不要再想她,不要再找她,从此以后专心过你的生活。”
她的话不止是在提醒他,同样也是在提醒自己。
“住口。”严凌怒喝,心头一片沸腾。
倾挽的脸色骤然苍白,严凌深吸一口气,抬步走到了窗前。许久,他转回身来,语声已然恢复平静。
“倾挽,不论她如何对我,那始终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与你无关。她是你姐姐。”
倾挽抿紧了唇,避开他的目光,却没再说什么。
她的倔强他从来了解,遂也不再多说,有意转开了话题。
“听说你与滢心是朋友。”
倾挽隔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没有看他。
严凌见状眼角眉梢均染上笑意,心里一片柔软。小姑娘再是不高兴,仍是会应答他的话,而倾歌,她才是真正的倔强。
或许不该说是倔强,事实应是她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
“也好,滢心是个不错的姑娘,爽朗率直,你同她一起我很放心。她没什么朋友,你从前也是,向来觉得姑娘家麻烦,只愿意同男孩子玩在一起。”
说起过去的事,严凌的声音柔软了起来,倾挽虽然仍是没有应答,却下意识稍稍侧过头来,唇畔弯起小小弧度。
严凌忽然怀念她的这个样子,一时有些失神。
“严大哥知道滢心喜欢你吗?”
严凌一愣,向着倾挽看了过去,却见她的视线绕过他落在了窗外。
不远的矮草丛后面,一个高挑的身影晃来晃去,时不时探头向这边偷瞄。许是没想到严凌注意到了她,微愣之后,脸上扬起大大笑容,向这边欢快挥手。
“别胡说,滢心姑娘值得更好的男子。”先不说自己对她并无男女之情,滢心的父亲地位何其特殊,眼红的人自不在少数,恐怕周城主也不尽然可以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思挑选女婿。
“严大哥足以配得上任何女子。”倾挽对他的说辞不以为然,答道。
严凌笑了笑,走到她身旁,又揉了揉她的头顶,“我只希望可以早日见到你获得幸福。”
倾挽一僵,旋即抬头笑道:“会的,我们都会的。”
“去吧,回去的时候我送你。”
“不用了,”倾挽下意识拒绝,“我对这里熟的很,再说,滢心也会派人护送我。”
“怎么,难不成你有什么秘密瞒着严大哥,还是家里偷偷藏了个男人?果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严凌调侃她。
他话语中坚持的意味如此明显,倾挽心知再劝无用,更何况她已下定决心不将京里的事告诉给他,再拒绝下去只会惹他怀疑,遂点了点头。
看着倾挽二人远去的背影,严凌渐渐收敛了笑容。他对倾挽这两年的生活仍有许多需要了解,可时间还长,他并不急于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