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英雄美人

不回家的牛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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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静,北辰峰掌门内院。

    月光朦胧,院子中心是一波光粼粼的水池,水池中矗立着几块黑乎乎的奇石假山,而池塘边上这是几颗一丈多高的柳树。夜风习习,柳枝拍打着水面,滑出一圈圈细长的波纹。

    罗蕊独自坐在客厅,借着昏暗的烛光,一针一针绣着一件黑色长衫的袖口。细小的银针闪闪发光,在布料上进进出出,宛若一条于水中翻滚的亮银色小蛇。

    今日正午,罗蕊如同往常一般,前往禁地别苑探望昏睡的儿子。进到屋内,只见床上躺着的是酣睡正香的小月,而她心心念的羽儿不知又跑到何处去疯了。她本欲叫醒小月询问,转念想起六七岁的小月这半月忙前忙后,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悄悄退出了房间。

    而下午那响彻正一门的吼声,她也是听得清清楚楚,虽不知羽儿在外门做什么,但想必不是坏事。回到住所,罗蕊回想起那日儿子破破烂烂的衣着,生出了亲手缝制一件衣服的想法。由于很久未做女红,家中的针线布料无有准备,她便愉快的翻出丈夫未穿过的新衣,照着记忆中的尺寸,毫不犹豫的剪剪裁裁。

    雷霸天算是遭了无妄之灾,多年不舍得穿的衣服,不到一个时辰,全部被剪得支离破碎,只为了做一件令罗蕊满意的衣裳。

    雷化羽打小不安分,舞刀弄枪,上树下水,干净衣服,不消片刻,便会被弄得瞧不出模样。于是索性将所有的外衣物换成了黑色,尽管依旧容易弄脏,但至少表面上还算过得去。

    这个习惯一直保留到现在,所以地上哪些五颜六色的布料碎片算是白白丢了卿卿性命。

    跳动的烛火,像是雷化羽幼时调皮捣蛋的身影,罗蕊痴痴的望着火苗,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雏鹰即将振翅高飞的酸楚。衣衫和针线悄悄滑落,罗蕊伸出手想要抓住远去的背影,但怎么也够不着。

    “哐啷——”

    房门大开,寒冷的夜风呼啸着灌进客厅,屋内布片飞舞,烛光明灭不定,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一切寒气。

    雷霸天定定看着屋内飞扬的垃圾,越看越觉得熟悉,深处的记忆翻出,他恍然大悟,这不都是他宝贝衣服吗?怎么现在都成了这般模样!

    如果是通常衣物,无论做工、用料如何考究,都入不得修真之人的法眼,能被当世皓月珍藏的衣物能简单吗?那可都是雷霸天几百年来,辛辛苦苦收集的宝贝,百毒不进,水火不侵,防御力极其强悍,地仙境的手段难破其毫毛,加之各种聚灵法阵众多,对修为精进也是大有裨益。好嘛!现在统统化作了毫无用处的边角料。

    视线穿过客厅,定格在夫人脚边,那是一件消廋的黑色长袍,上面的料子也是来自于他的衣物。

    显而易见,夫人为了给儿子做一件衣服,拿他的宝贝做了材料。

    人们常说,男子有了妻子忘了娘,自己这位妇人是有了儿子忘了相公,雷霸天深信,如果有一天他和儿子同时掉进水里,夫人一定会不假思索,踩着他的脑袋,救助儿子。

    雷霸天疾步穿过客厅,来到妻子面前,正欲问个究竟,却妻子眼角闪烁的泪光刺得心疼,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蕊儿!谁又惹你生气了?为夫去替你出气!”

    眼角温柔的擦拭将陷入悲伤中的神识拖出,罗蕊转头看着眼中从满爱意的丈夫,如同母老虎般厉声喝道:“还不让开!你踩到羽儿的衣服了!”说着,推开丈夫,弯腰捡起脚边的长袍,轻柔的拍打着上面的灰尘,同时不忘数落雷霸天,“成天不知道归家,不知道又和哪个狐狸精鬼混去了!”

    自从燕知弦踏入飞升境以来,雷霸天三天两头的往天玑峰跑,理由光明正大,为了准备祭天事宜,但在罗蕊看来,定是旧情复燃,行那苟且之事去了。

    丈夫与燕知弦的旧事,罗蕊还是入了正一门之后很久才知道的,要不是破庙东窗事发,纸包不住火,估计罗蕊现在还蒙在鼓里。

    依了罗蕊原来的秉性,早知道这破事,当年一定将雷霸天用铁链绑在擎天宗,而不是现在这样,卧榻之侧睡着一只偷腥的夜猫。

    今日毁掉雷霸天的衣物,其中是否夹杂这长时间积累的怨气,就只有当事人罗蕊自己清楚了。

    瞧夫人小心眼的模样,雷霸天已然明白夫人心头所想,他不禁觉得自己比那哭倒长城的窦娥还冤。

    抛开当年破庙之事,雷霸天能以真心发誓,绝对没做过对不起夫人的事,他对夫人的爱意从始至终未有改变,而且随着时间推移,历久弥香,越发甘醇。

    “蕊儿!我真的只是去谈飞升之事,还有半月便是祭祀大典!”雷霸天一边清扫房间,一边解释。

    宝贝没了可以再找,老婆真要气跑了,想要接回来可比登天还难,而且夫人离开,也一定会带走儿子。想想儿子到了擎天宗,被他外公一宠,一个十恶不赦的小魔头冉冉升起。

    当年霸苍天对外宣称父女恩断义绝,但雷霸天可知道,自己的老丈人一直觊觎这罗蕊和雷化羽。一个上千岁的老魔头,好几次偷偷摸摸的来正一门探

    视,要不是雷霸天察觉并跟着,还不知道要闹处何事。

    想到此事,雷霸天后背一凉,诡异的不爽感袭上心头,仿佛有一双老眼正在某处窥探着他。

    老丈人不会又来了吧!应该不会,天下正道尽皆赶来正一门,老魔头应该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

    雷霸天拭去心中疑惑,继续解释道:“蕊儿,你也知晓,我正一门两百年前,遭遇大难,人才凋零,直至今日未恢复元气。”

    雷霸天自负天下之大,无有敌手,但双拳难敌四手,一目难观身后。

    大千世界,不乏惊才艳艳之辈,一己之力移山填海,屠门灭派,但遭强敌群起而攻之,最后也得落个身死道消。

    结天下同道为同伴,互为左右,是眼,是耳,是臂膀,是助力。

    岁月流逝,初始互助的小团体,逐渐成长、壮大,而后凝聚意志,便有了门派。

    门派是修炼之地,是居住之地,也是修真者最坚实的后盾。门派之争,争的是底蕴,争的是潜力,争的是凝聚力。

    正一门立派十万余载,强很无匹,这便是底蕴。

    三百年前,正一门之徒雷霸天如皓月威压天下俊才,成仙成神已然在望,这边是潜力。

    两百年前,无耻之辈,惧怕正一门做大,暗地勾结,一天仙携近百地仙攻伐正一门,正一门全门上下,众志成城,御强敌于外,这边是凝聚力。

    那一战正一门虽胜,但九十四带弟子,之余一人,其上太上长老更是全体阵亡。

    罗蕊当时与父亲霸苍天远远望着战场,那无边的血浪和摄人心魄的杀气历历在目。也正是在那场毁天灭地的大战中,雷霸天傲视天下诸雄的气魄慑服了擎天宗之主的掌上明珠。

    雷霸天收拾完屋子,坐在太师椅上,徐徐道:“此次,师姐踏入飞升,是我正一门近百年无有的大喜事,也是我正一门长久沉寂之后,向天下之人展示实力的大事。”

    罗蕊手指一划,斩断丝线,换一了另个袖子,继续刺绣,并且阴阳怪气道:“大英雄,大掌门,我一个小女子不懂这些,我只知道我男人又跑去找狐狸精了!”

    罗蕊可是魔头之女,近百年相夫教子,贤良淑德,可骨子里还是无法无天的魔女,在她心中,天大地大,儿子最大,丈夫次之,正一门死活与她何干!

    见雷霸天老脸憋的铁青,罗蕊心中又生不忍,百年时光相敬如宾,也许真的错怪了枕边人。但一想到燕知弦挑衅的眼神,她心中火气仿佛泼了油,噌噌往上涨。

    这个口子定是不能开,这家伙红粉知己数不胜数,一定得严防死守,特别是下月十五,那群不要脸的狐狸精肯定回来。

    念及于此,罗蕊感觉危机重重,只靠她一人似乎无法对付即将到来的狂蜂浪蝶。稍加思索,心生一计,她敲了敲红木桌,不急不慢道:“我爹想外孙了,下月十五要过来看羽儿。”

    “噗——”

    雷霸天自斟自饮,琢磨着如何过了今晚这一难,夫人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吓得他亡魂大冒。

    怕什么来什么,他老人家要是来了,还开什么祭祀大典,直接开正魔大战吧!

    “蕊儿!你别逗我,这玩笑可不能乱开!”

    “什么开玩笑!外公看外孙有什么错?而且又不是没来过,你至于怕成这样吗?你是不是心虚!”

    看着夫人胡搅蛮缠的模样,正一门说一不二的雷霸天无语凝噎。虽然知道很可能是夫人的坏点子,但老丈人探望外孙,作为女婿的他也无法回绝。

    既然无法反抗,那就认命吧!大不了就一直跟着呗。

    思索再三,他竖起三根手指,一本正经道:“白天不做亏心事,夜晚不怕鬼敲门,我心虚什么!来就来,不过因为时节特殊,我们得约法三章!”

    见雷霸天上了当,罗蕊心下一喜。

    只要爹到了,叔叔伯伯们肯定都要来,到时候还不是我说了算。

    “好!三章就三章,你说吧!”

    夫人答应的如此痛快,让雷霸天惊疑不定,以前还未成亲的时候,可没少被夫人捉弄。这与实力和智慧无关,完全就应了那句老话,女儿心思你莫要猜。

    那一年冬天,雷霸天路过凡人城镇,一大户人家血气冲天,哀嚎阵阵,他当机驱散大宅周边的围观群众。破门而入,本以为将是一场恶战,却只看到一群家丁追着几头肥猪满院子跑,哪有妖魔鬼怪的影子。几头猪脖子下均是一条一指宽的大口,热血喷涌而出。而那惨叫声则来自被肥猪拱翻到池塘中的家丁。

    为了免于官府惩罚,耽误行程,雷霸天还赔偿了几锭银子。很久以后,他才从夫人口中得知,那一家子是她买通捉弄他的。而原因,仅仅是想看大英雄吃瘪。

    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其一,正魔有别,故不得露面,探望需暗中进行!”这一条本不必讲,但以防万一,还是提前挑明,祭祀之日,在场之人,无一不是老丈人的仇敌,稍有不慎,见面就得开打。

    “可以!”罗蕊不假思

    索,张口答应,她只是为了制衡情敌,可不想真的搞出正魔大战。大战一起,遭殃的还是她自己。

    “其二,不得踏入天玑峰一步。”

    “可以!”罗蕊虽然对父亲的实力有自信,但太乙门天心子卜算之术了得,距离太近,搞不好能感知一二。

    “其三,老丈人只得只身前来。”前两条只是顺带,第三条才是重中之重。雷霸天深知夫人一家生得七窍玲珑心和包天大胆,常人不敢想不敢做之事,他们统统都能干出来。

    小心思被看破,罗蕊也是不恼,爹明着来,姑姑伯伯可以暗地里来嘛!

    正一门上下,也就掌门雷霸天和太上长老柳如焰有实力看破一群老魔头的隐藏,其他弟子均是差了许多。

    稍加思索,罗蕊便应下了这一条,然后学着雷霸天的模样,竖起三根手指,板着脸一本正经道:“我也要约法三章!”

    天下无不透风之墙,正道魔门相互渗透多年,耳目众多,若一派之长时间未露面,必将引起有心人怀疑。特别是祭祀大典,正道未防止魔门从中作梗,定是会严加防范,故霸苍天一直逗留在正一门极为不妥。

    丈夫这几日与燕知弦眉来眼去,打得火热,皆是因为罗蕊安逸的生活近百年,放松了警惕。趁此机会,正好立立家规,防患于未然。

    所谓爱之深恨之切,为了在父亲离去之后,仍能有所依仗,罗蕊不得不出此下策。

    雷霸天猛灌一口茶水,洒脱道:“夫人所指,为夫所向,莫说是三章,即便是一百章、一千章,为夫甘之如饴!。”

    为了讨好夫人,雷霸天已然是豁了出去,他可不欲体验被踢下床的滋味。孰不知此乃自掘坟墓,为以后在家中抬不起头埋下了祸根。

    罗蕊提起黑色长袍,仔细审视,与心中模样细细对比,然后搓了搓领口,不甚满意,便开始调整领口样式。

    期间,她抬眼瞧了瞧脸红脖子粗的丈夫,不咸不淡道:“记着,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逼你。”

    见夫人态度有所好转,雷霸天赶忙顺杆子往上爬,笑呵呵的保证:“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雷霸天相貌、经纶只是一般,百余年前却能得天下佳人倾慕,可不仅仅凭借一身霸道本事,其视天下英雄为无物的盖世气魄亦如穿肠烈酒,醉乱群芳。

    岁月流逝,罗蕊早已不是二八年华的少女懵懂无知,现心境圆润无暇,任凭丈夫信誓旦旦,她自如巍峨高山岿然不动。

    “其一,需得按时归家,不得留宿他处。其二,不得与女子独处。其三,不得将其他女子带回家中。其四,每日与不同女子交谈不得超过三言……”

    “等一下!”越听越不对劲,雷霸天不得不出声打断夫人的喋喋不休,“蕊儿啊!前三条为夫尚能理解,可这第四条有些不妥。下月十五祭祀之日,正道各派均会出席,为夫身为掌门人,少不得交流应酬,三句话真都不够啊!”

    “哼!这就不劳掌门废心了,我身为掌门夫人,理应一同出席。我就勉为其难好好招待招待你的旧情人吧!”罗蕊瞧都未瞧丈夫一眼,一边整理长袍,一边平静的说,仿佛只是在谈论陌生人的事。

    “好好招待”和“旧情人”几个字,如同霹雳在雷霸天耳旁炸响,真让夫人前去,还不得把正一门闹个底朝天。

    “夫人千金之躯,好好歇着便是,应酬之事为夫足以。第四条,为夫应了便是。”说着,不待罗蕊开口,起身灰溜溜的钻进了卧室。

    再不走,恐怕以后是说不的话,出不得家门了。

    罗蕊仍由丈夫逃跑,并未出言阻留,过犹不及,今日之当是给丈夫敲个警钟。

    客厅回复安静,摇曳的烛光与朦胧的月光交相辉映,宛若轻纱,遮住了美人眉角的哀愁。

    以前的羽儿像是一只带线的风筝,喜欢飞,喜欢跑,但是被牢牢的牵着,飞不走,跑不掉。自从上次在别苑见到羽儿后,感觉线断了,羽儿好像就要飞走了,就要跑得不见踪影了。

    罗蕊不知不觉间走到门口,望着外门方向,双手死死拽着黑色衣衫,仿佛是抓着风筝线轮,又仿佛是握着儿子瘦弱的臂膀。

    “哐啷——”

    雷霸天正欲躺下,客厅传来杂乱的撞击声,黑光一闪,他出现客厅,便看到夫人软倒在门口,抱着衣衫无声哭泣,化不开的哀愁如水流进他的心房,

    雷霸天心间一阵绞痛,化作一阵风,轻轻搂着哀伤的妻子,柔声问道:“蕊儿,刚刚不还好好的吗?难道为夫又惹夫人不高兴了吗?为夫什么都答应你!”

    耳旁响起枕边人轻轻私语,罗蕊忍不住心中哀愁,轻声抽泣:“天哥!我感觉羽儿要走了,羽儿不要娘亲了,羽儿不见了……”

    听着妻子语无伦次的哭诉,雷霸天终于明白夫人今晚为何生气。

    自己一天不见人影,唯一能解愁的儿子受了恶难,半月不醒,醒来后又不见了踪影。为人妇,为人母,不安如潮水袭来,自是哀愁。

    雌雄空中鸣,声尽呼不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