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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十三颓唐地瘫坐在椅中,愣愣地看着手中的账册,耳边是孙昊聒噪的声响,渐渐化作了“铮铮”的耳鸣。此时他已听不清孙昊在说什么,只见对面的裴栾义和卞雍也都看向这边,装腔作势地拧着眉毛,张口说了些什么,其余人竟也纷纷点头,似是作了什么定论。
辛十三忽然怒上心头,他为天下粮仓苦心经营多年,即使是在十六年前老侯爷不幸身故后,他也不曾抛弃这李家,甚至不惜帮着姚羲和同天子周旋。虽说这青川之事确实是他贪心,可哪个商人不贪心呢?这姓孙的、姓裴的、姓卞的,又哪个是完完全全干净的?谁的手底下没些猫腻,可谁都不曾怠慢天下粮仓的事务,为何就要将人逼上绝境呢?为何他失了个儿子,还要连辛家的脸面也一块儿失在了这梁州城里?!
辛十三忽惨然笑了起来。他初初笑得极轻,像是卡在喉咙里不得宣泄的怨,待其余人都发觉了他的不对劲时,辛十三的笑声已变得尖锐起来,那笑声一抽一抽地,像极了得了失心疯的人。
卞雍和裴栾义相互看了一眼,正打算开口叫人进来,将这疯魔了的辛十三带出去。不料辛十三突然止住了笑,布满血丝的眼恶意地瞪着一旁的孙昊。
他开口说道:“孙昊,你当真要我还你乌涂山的钱么?那乌涂山到底是从何而来,你便不记得了么?”
孙昊面上的笑容一滞,道:“乌涂山是你辛家牙行卖予我赤沙沟孙家的,怎么,你还想抵赖不成?这白纸黑字的收据可在这里呢!”
辛十三冷笑道:“不错,那矿山的确是我辛家牙行出面卖予你的,但你可莫要忘了,这乌涂山原本是谁家的产业?乌涂山地处临川,那块地原本的主人又为何会舍近求远,特意委托我青川辛家出面?”
孙昊见状急忙喝道:“辛十三,我跟你说牙行的事,你跟我扯什么有的没的!”
“说的正是牙行之事同你那乌涂山的买卖!”辛十三也提了嗓门怒道:“那乌涂山是临川郑家的产业,只因那山尾的一点余脉同你的赤沙沟接壤,你便派人去了郑家大闹,非要那郑淮西折价贱卖给你。郑老板早年找了几个风水先生进山看过,说那乌涂山形似聚宝盆,是个藏金之所,所以多年来不曾将那块地出手。你也不知是从哪里听来了这番话,让你家孙二带了赤沙沟的一众土匪去到郑家,使尽了下三滥的手段,扰得郑老板不得不连夜逃来我青川,求我出面将乌涂山卖个公道些的价格。”
辛十三说着,一拍桌子,道:“你且说,这些事我可有妄言的?”
孙昊一听他翻出了郑家的事,便知他这是要狗急跳墙了,连忙掳了袖子打算搅局,让这辛十三没机会再说下文。那只李随豫却是一早做了准备,孙昊这边才抬了胳膊,立刻便有几个护卫往他身后一戳。
若放在平日,孙昊自然也不惧什么护卫,可今日却不同。就在那几个护卫立定的瞬间,他后脖子突然觉着了一阵凉意,接着整个背脊都变得透凉,头皮也麻得厉害,像是每一根头发都要竖起来一样。孙昊根本想不到,这么多年来他仗着一身武艺和孙家祖辈立过的战功,横行于赤沙沟一带,今日竟在高裕侯府里接连两次被人用这等森冷的杀意威慑。那个一剑削了他头发的人至今不曾露面,却当真让他再不敢轻举妄动了。
只听辛十三接着说道:“孙昊,若说我辛家牙行是在把持行市,那你孙家却是土匪行商。郑老板多年来做着临川到黑州的茶叶买卖,路过黑水河,经过赤沙沟,也都懂得规矩,向你交过不少过路费。可你自年初起,就派人在路上等着,专找郑家的马队下手。这等行径便是明抢,和土匪强盗有什么分别?整个西路皆是如此,无论那家的马队,只要不合你孙昊的意,你就派人杀人抢货,是以至今都无人再敢到你赤沙沟去做买卖,整个黑州的商贸全落到了你孙家的手上。”
孙昊冷冷道:“辛十三你莫要血口喷人,杀人越货之事,你可有证据?郑老板如今可不在这里,由不得你空口白说,随意诬赖我!”
“哦?是么,辛某这就让人去将郑老板找来。”说着,辛十三转向李随豫,道:“听闻夫人寿宴前,郑老板在裴家的花间晚照宴请了小侯爷,确有此事吧?想必郑老板此刻还未离开梁州城,只要小侯爷派人走一趟便知真假。”
辛十三看向李随豫,冷笑道:“小侯爷既然能将丁家的人请来梁州城,也该能找到这郑老板吧?”
李随豫却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盏茶,此刻才转过头看向辛十三,道:“希夷自当公允。来人,去将郑老板找来。”
孙昊转眼看向了堂上的李随豫,面色阴沉下来,后牙槽咬得死紧。辛十三确实是狗急跳墙,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但他却是中了这小梁侯的圈套。明面上看,小梁侯方才对辛十三的指摘是要整治他办事不规矩,顺带着给自己立威。实则不然,正如辛十三所说,他孙昊也不是没有烂账,在座的其他人也必定是有的。商人聚在一起,无非是为利,辛十三不可能为了什么往日情分同僚之谊,就眼睁睁看着众人落井下石将他赶出商会。那么,在座的所有会老,但凡能让辛十三抓到把柄的,便会一股脑让小梁侯也拿捏了去。
果然,辛十三对此还不满足,继续说道:“西路之事还是其一,这燃犀阁里的事却是第二桩了。恰好寿宴前一日,夫人也提起过此事,孙昊你前去燃犀阁拍下的物件价格不菲。你何来的闲钱,去置办那等玩物?”
孙昊闻言,彻底怒了,道:“老子去燃犀阁买件玩物,何须向你交代?卞老头,你也太不地道,燃犀阁的生意,先前从不见你向夫人报备,何以这次却出了例外,我这才从那里出来,夫人转头就知道我孙昊买了什么?”
卞雍却不慌不忙地说道:“可不是我说的。燃犀阁拍卖会的买家,卞某素来都不会向外界透露。倒是孙会老,那日在我拍卖会上已然自报名号,引得盗贼前来,拆了我的房子。卞某尚未询问孙会老是怎么回事。”
孙昊一手指着卞雍,道:“怎么回事?能是怎么回事?卞雍,你且想想,你的那些宝贝都是从何而来?别人不知道也罢了,老孙我还能不清楚么?你一早就和黑道有往来,所以货里多多少少夹着赃物。就说这次卖的那只游仙枕,早两百年就入了前朝皇帝的坟,要不是有人挖了坟盗了墓,这东西能跑去你的燃犀阁?”
孙昊瞧着卞雍变了脸色,心中已有了别的盘算。虽说他已看穿这是小梁侯设的局,要的便是几位会老相互攀咬,但他孙昊却是不惧。既然他被辛十三咬了,没道理还让别人好过。尤其是那个闷声不响的卓红叶,若是能激得众人将他也拖下水,那崔佑那边交代的事也就好办了。整个天下粮仓要是一般黑,只要崔佑简单一查,就能叫这些个会老统统获了罪。到时候重新洗牌,他孙昊凭借着他身后的那位主顾,不愁洗不干净自己。就连崔佑也不过是他眼下利用的一枚棋子罢了。
何况,崔佑还答应了替他将孙骜的案子办了。孙骜的案子可大可小,若崔佑指望孙昊出力拿到天下粮仓的把柄,便不愁他不尽力。这些个官场老手生来就有这样的毛病,能咬着大鱼的,绝不去管什么小虾米。最大的鱼就是眼前的这个小梁侯了,崔佑只要将那姓苏的屈打成招,说出小梁侯杀人,一切就成定局了。高裕侯府没了老侯爷,没了姚羲和,只剩下个势单力孤的小侯爷,到时候连天下粮仓都乱了,谁还会出面来保他?
因此,孙昊只装作不曾看穿的模样,果真攀咬起了其他人,由着小梁侯占下眼前的便宜。
卞雍脸上红白交加,可好歹他还有些涵养,压了怒气道:“孙会老费心了,燃犀阁的买卖做了几十年,卞某和道上皆相安无事。老侯爷在时,也不曾反对卞某同道上的人有往来。”
“是么,可惜老孙我是头一次去你燃犀阁,便遇上了这等事。”说着,孙昊索性一把扯开了自己前胸的衣裳,露出了裹在里面渗血的纱布来,道:“这群人哪里是盗贼,根本就是杀手,能将我老孙伤成这样的,道上能有几个?卞雍,莫不是你监守自盗,刚收完钱就派人杀了买家收回货物,转头再去卖给他人?”
卞雍冷冷道:“无稽之谈。”
“如何无稽之谈了?不但你卞雍有问题,他裴栾义也有问题。燃犀阁对面的神仙居是裴家的产业,他能答应让你燃犀阁的地道通去他后院,便说明你俩早就狼狈为奸。不然裴老头能眼睁睁看着你卞雍赚大钱,自己却在对面遭了杀手的殃?”
裴栾义闻言,茫然道:“神仙居?啊,神仙居,那是交给犬子耍着玩的酒楼。卞会老说要建个地道,犬子觉着有趣便同意了。孙会老,裴某哪敢做什么狼狈为奸的事,你可折煞裴某了。”
严三金眼见这火越烧越旺,急忙出来打圆场,道:“诸位,诸位,稍安勿躁啊。我瞧着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不,钦差大臣来了,我商会的账册还没着落呢。今日来不过是为了让小侯爷行个茶礼,接替夫人的位置,同我等想想应对的法子。别的都暂且搁下吧。”
说着,他也不管孙昊如何,起身径直走到了李随豫的面前,从他手里接过一盏茶一饮而尽,道:“小侯爷,严三金我服你,认你这个会主。先前来的时候,我着实为账簿的事担心了一番,如今看来,有小侯爷主事,也不愁商会拿不出账簿来。也不敢劳你一一默诵出来,严某今日回去,便将家里的留底一一找出来,好歹也要赶出今年的总册来。若有纰漏之处,还请小侯爷帮忙看这些。”
说罢,严三金搁下茶盏,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下首的卓红叶轻咳一声,睁开眼,亦道:“卓家的年册也不劳小侯爷费心,卓某自会找人重制。”
随即是卞雍和裴栾义,纷纷允诺会尽快补齐了那些被烧毁的账册。独独剩下愣愣发呆的辛十三和憋了一肚子气的孙昊。
李随豫一眼扫过辛十三,忽抬手端了盏茶,双手递到他的面前,微微一躬身,道:“辛会老,方才是希夷多有得罪。先父一心建立天下粮仓,所求的便是一个‘仁’字。若行市里的规矩坏了,说到底还是我高裕侯府的不察之失。辛会老是当年商会建立时的股肱之臣,想必也不愿见到多年的功业毁于一旦。还望辛会老能留下,同我等共克难关。若辛会老今日肯喝希夷的茶,那之前的事希夷便不再过问。只盼将来,天下富庶,百姓安乐,还能有辛会老与我等在此共赏美景。”